《红轮(第三卷)》试读:第一章

在皇村闭塞而宁静的环境里,沙皇尼古拉陪伴皇后阿莉克斯度过了六十六天。有他在身边,她所经受的丧失密友的深重痛苦才稍稍有所减轻。(幸好冬季里前线无战争,尼古拉得以离开大本营。) 阿莉克斯惊恐、慌乱和沉痛的情绪感染了尼古拉,他似乎觉得,无可回避的不幸和灾乱的阴影正在逼近他。 更倒霉的是:那位可怜人的丧命,使他和阿莉克斯之间产生了隔膜。他同阿莉克斯对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本人、他的品行和作用、他的智谋的优劣,一向有着不同的看法。 但由于顾及对她的感情和信赖,他从不固执己见。可是现在,他怎么也得不到她的谅解,原因是他没有把那些谋杀者送上法庭。 十二月十七日,大本营召开各总司令出席的军事会议,讨论一九一七年的作战计划时,尼古拉读到了呈上来的关于拉斯普京失踪并可能已经死亡的电报。他当时真是罪过,内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四周已经有那么多积愤了,他听那些警告、揭发和传闻已经听得厌倦了,可是突然间,公众所憎恶的对象有如命中注定似的消失了,无须皇上做任何努力,也不需要跟阿莉克斯进行痛苦的谈话,问题就解决了。一切都抖落掉了——自然而然地。 这下他的心里踏实多了!他没有想到过,他不得不马上离开这经过长久筹备才召开的军事会议和大本营,赶紧回到阿莉克斯身边待上两个月,并且接受她倾盆大雨般的责备:说什么正是他对挽救过皇朝的这位老人的命运无动于衷,才导致了这次谋杀事件,而在此之后,他却不想惩处谋杀者。 仅仅过了半天,他却因为那个人的死而变得心情轻松,对此他也着实感到了羞愧。 一点儿不错:谋杀就是谋杀,长时间的攻讦和恶语相向转变成了谋害和手枪的子弹,而并非采取缓和的形式。干吗不做审判呢?不过,那针刺儿可是出自最亲近的人们,出自大公们中间,甚至是出自他当儿子般培养成人的、他所喜爱和娇惯的温和的亲切的德米特里(尼古拉把他带到大本营而不是送到团队里服役)之手——这又使他手软了。这种遗憾越是难以诉说,越是带有亲缘关系,他就越是无力答复。 君主中有谁遇到过这种情况呢?只有他所不亲近的、沉默不语的、不露形迹的、信奉东正教的民众才是支持他的。而他所亲近的阶层——受过教育的、不信神的——全都敌视他,甚至在国家工作人员和政府的听差中,也很少有人热心于事业和关心那些诚实的人们。 而这个皇朝内部的敌视情绪更是令人吃惊——所有的人都恨阿莉克斯。尼古拉沙 和黑山两姐妹对她更是恨之入骨。而且,连皇太后也总是反对她。阿莉克斯的亲姐姐伊丽莎白也是如此。不用说,她那位新教徒姑姑米亨对她笃信东正教的行为更是不能原谅。由于皇位继承人有病,她图谋让她的儿子基里尔或鲍里斯夺取皇位。这年秋天和冬天在大公和大公夫人中就有一大批人站出来,放肆地指手画脚,教训皇上和皇后,要求皇上如何来对待她。他们中间居然有他童年时代的挚友桑得罗。桑得罗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政府本身已面临革新,需要产生一个合乎国家杜马心意的政府了。似乎所有的阶级对皇权政治都抱着敌对态度,民众全都听信诽谤,说什么皇上和皇后无权把自己的亲戚下属推向深渊。他的兄弟格奥尔基也亦步亦趋地说:如果不建立一个对杜马负责的政府,那么我们全都会完蛋的。大公们全都在打各自的如意算盘,一到危难关头,他们都有可能逃之夭夭。 现在,皇亲国戚们的双手都沾满了庄稼人的鲜血,这叫尼古拉在俄罗斯人民面前感到羞惭。到处都在指责朝廷,使他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他又不具备当机立断的性格,没有对当事人进行严厉的审判。皇太后也要求不要进行侦讯。而且在流言满天飞的情况下,任何正常的司法行为都可能被说成是个人报复。不过,他还是决定有所作为:把尤苏波夫流放到他的领地,把德米特里流放到波斯,而普里什克维奇已步其后尘,坐着救护车上了前线。不过,就是这样温和的处置,也遭到了朝廷内部许多人的反对,所有大公、大家族都联名写信抗议,桑得罗还跑来向皇上大喊大叫,要求把这一谋杀公案束之高阁。 他们也太放肆了。他们竟然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接受国家的裁判、神的裁判。 这时,阿莉克斯怒不可遏了。她指责尼古拉对待谋杀者的软弱是犯罪行为,说他的这种软弱无能将要毁掉他的王国和家族。 在尼古拉待在皇村的整整两个月里,他和阿莉克斯之间的这种前所未有的难堪局面,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她的恼怒一直没有平息。尼古拉只好尽量做出让步,来满足她的愿望。他准许对死者的遗体加以特殊照顾,配以警卫,埋葬在皇村的安娜墓地上。安葬的那一天封锁了一切消息,似乎是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夜里举着火把在给拉斯普京送葬,其实是皇上和皇后在亲自送葬,而且尼古拉本人还跟普罗托波波夫、沃耶伊科夫一起抬了棺材。即使这样,阿莉克斯也始终没有变得温和一些,她的心里还一直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现在,她经常孤身一人骑马去墓地,忧思祷告。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在窥视她,头几天甚至还有人玷辱这座坟墓。以至于不得不在那儿布置警卫,后来变成了隐蔽的哨所。) 阿莉克斯指责尼古拉软弱无能,没有本事当皇帝,这些话说得那么一针见血,竟然使他的自信心发生了动摇。(他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没有主见,认为自己在各方面都是失败者。)连一点儿也不干预大人事情的小阿列克谢也痛苦地喊道:“爸爸,你难道不想惩罚他们?可杀死斯托雷平的罪犯都被绞死了啊!”的确,他为什么那么软弱呢?为什么不像自己的父亲和祖先那样充满毅力、坚决果断呢? 在拉斯普京被谋杀之后,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自己的敌手和公众让步了。是的,现在他要变得坚决果断了,他要坚定不移地按自己的意志办事了!他撤了司法部部长马卡罗夫的职(阿莉克斯早就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对拉斯普京被谋杀一事无动于衷,办案迟缓),还撤了总理特列波夫的职(阿莉克斯一开始就完全反对这个人,说他是一个刚愎、异己的家伙),任命最可爱的老公爵戈利岑当国务总理,他还出色地帮助阿莉克斯处理了战俘问题。尼古拉也没有亏待普罗托波波夫。之后,他在国务会议上,撤掉了他亲自任命的一部分国务委员,任命了更加可靠的人接替他们,并且让谢格洛维托夫当了国务委员会主席。(可这样做的结果是皇上在聪明练达、受人尊敬的大臣们中失去了多数的支持,没有什么影响力了:且不说那些选举产生的委员,就连他所任命的那些委员,都越来越放肆地玩起自由主义游戏来了。)他最终决意采取果断的治理办法,即使跟社会舆论背道而驰,也在所不惜。他甚至故意挑选一些为社会舆论所憎恶的人来当部长,以表示所有俄罗斯人必须完全地接受这种现实。 正当他下定决心做出点儿什么事的时候,就在十二月里,国内发狂似的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代表会议——地方自治会议、城市会议,甚至还有贵族会议,互相竞赛谁批评政府和沙皇政权的嗓门更高。 过去受爱戴的部长尼古拉•马克拉科夫(皇上一向喜欢他,可后来被免职了,处于尼古拉沙的压制之下),给皇上写了一个奏折,说这些代表会议和报章杂志上的所有起哄都应该正确地理解为对政权发起的直接冲击。马克拉科夫还呈交了一大批忠诚者写的关于如何拯救国家的联名信。谢格洛维托夫呈交了同样内容的另一封联名信。忠诚者们在警醒着,看皇上决意干什么。 这时,从许多方面,包括皇叔帕维尔那儿,传来了各种信息:首都民众甚至近卫军里正流言四起,说什么正在酝酿着国家的重大变革。在一月份和二月初,沙皇似乎拿定了主意:要对肇事者进行超前的打击——把最忠诚的优秀部长们派到各地去,立刻解散国家杜马,并且直到一九一七年年末(那时本应选出第五届国家杜马)停止召开国家杜马会议。沙皇已经指示马克拉科夫拟写解散国家杜马的严正宣言。马克拉科夫把它写好呈交给了皇上。 像往常一样,就在这关键时刻沙皇犹豫了起来:有必要弄得这么激烈吗?需要冒这种爆炸性的风险吗?用平和的方式,顺其自然,对肇事者不做特殊追究不是更好吗? 什么变革?这全是无稽之谈。在战争期间任何俄国人,甚至国家杜马,都不会要求变革的,大家在内心深处是爱着俄国的。至于军队——那也是无限忠于皇上的。真正的危机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要激起新的分裂和制造遗憾呢?阴谋者中像古奇科夫、利沃夫、切尔诺科夫这几位大人物的名单,警察司已经呈交上来了。沙皇批复道:社会活动家,且在战时,动不得。 在沙皇一家的四周,还从来没有过像在拉斯普京不幸被谋杀之后笼罩着的如此难耐的孤寂气氛。一些人感到被亲人们所出卖、为社会所诋毁。现在只保留着少数几个亲近的部长了,况且他们也为社会所憎恶。像皇上的侍从武官萨布林这样忠实而亲密的朋友,已是屈指可数了。他跟他们一块儿过圣诞节,度过冬天的大多数夜晚和星期天。只有寥寥几人在一起吃午饭、喝茶了,要不然,请个小乐队到宫中来,或者叫人来放场电影吧。此外,就只好在皇村附近随心所欲地、漫无目的地散散步,或者在这冬季里骑骑摩托雪橇,玩点儿新花样了。每天晚上,尼古拉给一家人大声朗读一些东西,或者跟孩子们一道猜猜谜语。可是从二月份以来,有几个孩子又时常患些小病。 这两个月里,阿莉克斯几乎像死人一样一直躺在床上。她除了想着拉斯普京死了之外,对其他的事几乎都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她沉浸在失去密友的悲痛里,几乎每天都三番五次地责备尼古拉。 家庭是尼古拉所喜爱的环境。这儿有一个小天地,没有人打扰,在这儿待上一两年也不会厌烦。他从不漏过一次弥撒,按时做斋戒祈祷,进圣餐。不过现在,在这首都的附近,在这九个星期里,他无法完全摆脱国家事务。其中的一个星期,在彼得格勒还召开了同盟国的代表会议。尼古拉不想卷入那种无谓的忙碌里,于是让古尔科将军当了俄国首席代表,不过此人做起报告来既冗长又生硬,这很叫沙皇讨厌。(但是,尼古拉还是不得不在皇村接见代表会议的代表们,他的面部表现得那么烦闷和痛苦——这也是为了不让别人向他提内政方面的意见。)他每天在这儿接见几个讨他喜欢的部长或者著名活动家,这要比接见那些代表令他高兴。 然而这几个星期,不知是因为那送殡的哀乐声始终萦绕在家里,还是因为妻子一直为那被谋杀者患头痛病和号啕大哭(这似乎没有个了结的时候),尼古拉终于向往起大本营里的简单而随意的生活来了;再说,在那儿也不需要听部长们的报告。日内,米哈伊尔(他的妻子是一位律师的女儿,两次非法离婚)从加特奇纳来到皇村,向他报告说,军队中的不满情绪在扩散,原因是皇上离开大本营太久了。有的地方还出现谣传,说尼古拉沙要重新进入最高统帅部。 真有这种事吗?无稽之谈,然而是危险的无稽之谈。的的确确,该到那儿去了。(不过没有立即去成,而且他上次在大本营里待的时间也短:他和家属在皇村度过命名日,十二月七日才回到大本营,十七日因拉斯普京的死又被叫回家来,一直待到现在。) 可是,请求阿莉克斯准许他离开,这是很难办的事。她压根儿不能理解,他怎么忍心看到她这么痛苦而不管不问,而且随时可能发生新的不测事件。最后他们讲好,他只在大本营待一个星期或更短的时间,在罗曼诺夫家族的不幸的三月一日周年纪念日的前夕,即祖父被杀害日的前夕就回到皇村来,重新跟她待在一起。这次,她不让皇太子跟父亲同去,因为他有点儿咳嗽。 尼古拉感到快慰的是,他把皇后置于普罗托波波夫负责的保卫下。普罗托波波夫保证说,全部事务都做了妥善安排,首都不会遇到任何危险,皇上可以安心地去大本营。 在决定了出发的那一天,使他们疏远了两个月的阿莉克斯的令人头痛的责难突然止息了。阿莉克斯热情温存、和颜悦色,她关切地问他问题,提醒皇上不要忘了在军队该奖励谁,撤换谁——她对阿列克谢耶夫在久病之后回到大本营一事持特别不信任、不友好的态度。为什么让他回大本营?没有必要嘛。他是古奇科夫的人,不可靠嘛。可以给他奖赏——让他光荣地退休嘛。 可是,尼古拉喜欢这位工作努力、毫不傲慢的老头儿,舍不得免去他的职务。那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太不合适了!跟古奇科夫有联系?那么古尔科呢,在同样的职位上,而且现在在彼得格勒,据普罗托波波夫密报,他也会见过古奇科夫。他还跟杜马有联系。(就在十天前,古尔科像旋风般地奔来,在皇村的一个报告会上用非常大的嗓门说:“皇上,你这是要毁了全家和您自己啊!您现在要做什么?我这无知的人不会客气地说话,您撤了普罗托波波夫吧!”——尼古拉身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狂人,他真后悔起用他,并已经同意逮捕他。) 昨天午后,尼古拉来到车站——像往常一样,费奥多罗夫大教堂此刻响起了钟声。这钟声使他和阿莉克斯很受鼓舞,他们走上前去吻了国旗。 正好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严冬里明朗愉快的阳光预示着万事如意。 在火车包厢里,一件意外却令人高兴的东西在等着尼古拉(顺便指出,这是他们之间的惯常做法):阿莉克斯在放旅行用品的小桌上留下了一封信。尼古拉贪婪地用英语读着: 我亲爱的!我怀着深深的忧郁和不安只放你一个人走,而没有让你带着我们的温柔可爱的孩子。上帝给了你一个实在沉重得可怕的十字架。我能够做什么呢?只有一再祈祷。我们的在另一个世界的朋友也在为你祈祷——他离我们更近了。 看来形势在好转。不过,亲爱的,你要坚定不移啊,展示出你的威严的手腕来!这正是俄国人所需要的。同时,你任何时候也不要忽略展示爱和善良的机会——现在,你还要让他们感觉到你的拳头的力量。他们自己也希望你这样做。不久前有多少人对我说过:“我们需要鞭子!”这很荒诞,但这就是斯拉夫性格:极端坚定甚至残酷,同时又是热烈的爱。他们必须学会害怕你——只有爱,那是不够的。要会使用缰绳:一会儿放松它,一会儿拉紧它…… 鞭子?这太可怕了。这简直不可想象,也说不出口来。怎么能挥动鞭子!假若用当皇帝的威望作为代价,那么根本就不必这样。 但要坚定不移——这是对的,要展示威严的手腕——也是对的,这终归是必要的。 希望你很快就能回来。我好想知道,当你离我很近时,那“闹哄哄的一群”会怎样表现自己?现在正是这儿比那儿更加需要你的时候。因此,过十来天就回家来吧。你的妻子——你的支柱——忠贞不渝地守卫在后方。 唉,以后的夜晚多么孤独啊!不跟你在一起就像见不着太阳、沐浴不着阳光一样! 唉,亲爱的!我的宝贝儿啊!……我们之间再没有乌云笼罩了,心情是多么轻松啊!内心是多么踏实啊! 像往常一样,尼古拉坐在火车上,一路高高兴兴地读着书,边休息边恢复精神,而这次读的是法文书——尤利•采扎尔写的描写高卢战争的书,他这是想要离现实生活远一点儿。 车窗外面很冷,他似乎懒得动一动,这一路上一次也没有走出过车厢。 尼古拉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们的安全或不安全不取决于远方的大事件,而取决于直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如果周围的人这几日里不紧张,那么他就精神愉快。在彼得格勒为国事操劳之后,现在不需要看那些讨厌的公文了,躺在微微抖动着的可爱的车厢里,读着书,无须见谁和跟谁谈话,这有多舒服啊。 傍晚时分,他把那篇描写那个蓝眼睛男孩的非常美妙可爱的英文小说重读了一遍。他像往常一样,感动得眼泪夺眶而出。 文件一 致皇后陛下: 顺利抵达。天晴、寒冷、有风。偶尔咳嗽。再度自我感觉坚强,然而颇孤独。心永远在一起。十分想你。 尼基 二月二十三日于大本营 致皇帝陛下: 奥莉加和阿列克谢患麻疹。小儿咳嗽厉害,眼睛痛。他们躺在避光的房子里。我们在红房子里吃饭。可以想象可爱的小儿子不在身边你多孤独。他和奥莉加因不能给你写信(他们不能累着眼睛)而愁闷。……唉,我的心上人儿,你不在身边我多忧伤、多寂寞,我多么渴望你的爱、你的吻,我的无价的宝贝啊,我时时刻刻在想你。每当难以做出抉择时,请戴上小十字架——它会帮助你。 ……接连不断地吻你。 永远是 你的人儿 二月二十三日于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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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轮(第三卷)
作者: (俄)亚·索尔仁尼琴
副标题: 核心卷、灵魂卷
isbn: 7539964898
书名: 红轮(第三卷)
页数: 3728
译者: 何茂正等
定价: 498.00
原作名: Красное колесо, Узел II: Октябрь Шестнадцатого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3-10-1
装帧: 平装
出品方: 时代华语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