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忆》试读:序章 飞翔的荷兰人
十六岁了。人生将迈入一个新的起点。
我再次潜入水中,鱼群一哄而散。
到达十六岁,感觉就像是开启了一扇大门,门内的景象郑重地向我宣告,已经到了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你不能再无动于衷。此时此刻,站在人生的岔口,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多半是世界上最迷茫的人。
我头朝下,潜到海水更深的地方。然后脚蹬海岸的边缘,使尽全身气力往前游去。
“你不能再无动于衷。”水中的女孩说。语调极其平缓,似乎仅仅为了传达讯息。
“十六岁已经是极限了。你拥有世上最勇敢的心,还有世上最强的潜水本领,海岸绝不是你的归宿,那条绳索已经拉得笔直。”水中的女孩又说。
“绳索?”
“父亲的绳索。”
父亲的绳索。我在心里默默重复道。
父亲大概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出海的,简直毫无预兆,仿佛他在当时突然接到了像“该出海了”这样不可置否的指引,然后思考了一会儿,认为的确应该出海,便二话不说乘一艘破渔船,头也不回地入了海洋。那时十岁的我只好辍学回到海岸,早早开始了打渔生涯。
水中的女孩深谙我心。她知晓我的一切,连“父亲的绳索”这种我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事情,她也了如指掌。
“不愧是你。”我对她说。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你身上背负的是巨大的使命,就跟人类登上月球,探索宇宙深处一样。”
“那是什么样的使命?”我问。
“你所赖以生存的海岸,荒无人烟,跟城市汽车公路扯不上半点干系,完全就是现实世界的边缘。你父亲在你十岁时毫无预兆地离开,让你在海岸生活六年,必定有其特殊的意义。你的使命,就是要知道那个‘意义’,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孩娓娓道来。她仍是游在我前方十米处,若隐若现在鱼群中间,一尘不染的纯白色裙摆缓缓飘动。一双脚掌按照绝对的规律上下起伏,幅度、力道、频率都与印象中如出一辙。
“我觉得毫无意义。”我说。
“为什么?”
“家父离开了,只是单纯地离开了而已,就像我叫第五佑一,没人知道我为什么叫第五佑一,只是一个名字吧,海岸只是海岸,鱼群只是鱼群。”
女孩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尽力伸展手臂,试图朝女孩靠拢。我使尽浑身解数,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健壮的幼鲨,让速度达到极限,这时海岸已经被我甩到百米开外。可我与女孩的距离仍是只有十米。
海岸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开口了。
“不是这样的。”她哽咽说,“六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你潜入海里,我都会出现在你跟前,同你保持着十米的距离。永远是十米,永远是白色的裙子,连游行方式都是一成不变的。我的生命永远被固定在每个夜晚第五佑一潜入海里的时候,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吗?”
女孩说着说着,似乎极力想转过头来看我,但始终被某种真理般顽固的力量制止住。
我无话可讲。
“我永远也看不见你的脸。”女孩说,“第五佑一,六年前我是十六岁,现在仍然是,现在我们一样大。不管怎样,父亲的绳索已经骤然拉紧,在你我同是十六岁的时候,不是吗?你得沿着绳索走下去,就像现在我们这样,离开海岸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独自一人,去背负一个像探索宇宙一样巨大的使命?”
“并非独自一人。”
“还有谁?”我问。
女孩极力想改变游行的姿势,她似乎想让自己整个人转过身,向我游来。可最后还是失败了。那股力量阻止了她。
“我。”女孩定定答道。
话音刚落,鱼群就上前遮掩住女孩的身影,待到鱼群散开后,女孩无影无踪。
六年来的每个夜里,她都是这样消失的。我一如往常游到她消失的地方,四下寻找,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结果没有。我时常会想起多年前她留下一根头发,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行难认的笔迹:“飞翔的荷兰人。”
我回到海岸边时,夜已经很深,我抬起手臂,端详父亲离开前留下的防水表。
一个小时。用于计时的指针不偏不倚停在“12”上。我在水下待了一个小时,然而这还并不是我的潜水极限,我还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或是对氧气的急切需要。
我走到码头前,两手转动辘轳,躺在沙滩上的锁链随之梭梭动起来,锁链一头拴在岸上的起重装置上,另一头在海里,拴着铁质的渔笼。渔笼上岸后,我将鱼转运到水箱里,然后在渔笼里重新放上鱼饵,将渔笼再次拖入海中。 回到木屋的当儿,大南一家的灯光正好熄灭。他们一向都睡得很晚。通常这会儿,我的耳边会响起水田西的歌声,并不是说真的在我跟前唱,而是在脑子里,入睡前定时回想她的歌声来,那首歌很奇怪:
阳光想要杀死我们,雨水想要救活我们,不存在的雨啊,不存在的鱼啊,天空没有黑云,天空明朗干净,海鸟一只只来,一只只走,引导着路,方向虽无,但迷茫远去,船开往天空,溺女,和尸体们。
在睡前,我又回想起很久以前的、就像今天的这样一个夜晚,我跑到大南家,问他“飞翔的荷兰人”是什么意思?他思索了很久才告诉我,他说:“是你父亲,飞翔的荷兰人就是你的父亲,意为永远在海上漂泊,无法返乡的幽灵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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