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小小的人都是一个世界》试读：云杉街1208号秘史

明天是变量，但明天的明天，乃是常量。 ——题记 2004年秋，从伦敦初到费城。我阴差阳错地在租房中介遇到一个叫布莱尔的女孩，有着栗色的眼睛和长发。我承认，确实是因为我还算喜欢当时英国饱受批评的首相布莱尔，我就给眼前的这位布莱尔小姐陡加了几分，并最终决定和她做室友，搬到费城市中心云杉街（Spruce Street）1208号楼的阁楼——女人啊！真是感性的动物。 我不久就发现，云杉街1208号还是个不错的地方。这段街区的咫尺之遥，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博物馆区，有着极像白金汉宫前国道的干道、仿巴黎杜伊勒里宫公园设计的街心环岛，当然还有鳞次栉比的博物馆，都依文艺复兴风格修建。云杉街1208号的另一方向，也是三五分钟步行的距离，则是费城历史最悠久的富人区和老城区。 独立厅 、钻石街 ，那些签署《独立宣言》的人们曾居住过的古老街道……都走不远便到。甚至中国城也遥望可及。作为一个同性恋区，夹在文化氛围如此浓郁之黄金地带，也算难得一见了。问题是，我是匆匆忙忙间搬进去才知道这是同性恋区，而我的室友布莱尔小姐，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摇摆不定的……双性恋。 还好，我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比起我本科所在的中国顶尖的北大，硕士时世界一流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我就读的第三所学校，费城的Temple，虽在我的专业传播学上排名更佳，但就综合实力，撑死是一所全美1.7流的学校。我不甘破灭了“做最好”那个梦想，也相信自己实力不俗，于是开始积极地重新申请排名更好的博士学位课程。 申请等候的过程中，却发生了不少打晕你也想不到的事。譬如，我大学时代的男友莫名地突然来信，坦言交往时他一直在蒙我——他其实从未念过大学。譬如，在街上走着，10米之外街对面，猛然看到汽车一个转弯，碾过摩托车手的身体。譬如，在郊外休假，半夜闻几条街之外的枪战，数秒内，警笛四起，灼烈的声音如正在耳边。 不顺意时，即使抱着一点点希望，也能让人转移注意、重新平静地微笑。我的办法是用满脑子成功转校的信心去填充不安全感留下的不知所措。不过到2005年3月5号——没错，学雷锋那天，即使转校的希望也难让我内心安宁了。当天下午，我的小阁楼失窃。出国前妈妈作为礼物送我的笔记本电脑连同所有配件和数据不翼而飞。那段时间我才陆陆续续从警察处获知，我所在的街区附近，不久前曾在一个月内发生两起强奸案，包括一起入室、一起街头，还都是工作日的大白天。而云杉街1208号的17套公寓房，也在我被窃前后十来天内，另发生了三起针对贵重物品的盗窃；除我的电脑，损失还包括一个兼职摄影师的照相机和镜头，一个大学老师的电脑和一个作曲师的电子琴。 关键是，窃贼出入之堂而皇之，对我们作息之了解、物件摆放之熟悉，都令人咂舌，简直可以用“挥一挥衣袖，就卷走你最贵的云彩”形容。事发之后，我们才意识到这些公寓房看似坚实的门和锁，对于一个稍有心计的小偷来说，都跟没有一样。而种种蛛丝马迹则把嫌疑指向房子的管理公司William Penn 的维修工。这可能是一起典型的——叫什么来着——监守自盗连环案。嗯。好事难成双，坏事却常像伦敦摄政公园里抢食的大雁，一只跟着一只如同一家子一样降临。给费城穷人捐献一部电脑的那个学雷锋日之后没两天，几个名校研究生院措辞既婉约又优雅的拒绝信纷至沓来。我这才看清了自己的幼稚：兔子不吃窝边草，教授们也不愿为了挖个学生弄得同人间彼此尴尬，特别是该学生也并没什么类似“夫妻团聚”的感人动机。 在新大陆的第一个春天，两桩事情叠加在一起，的确让人有些吃不消。大约有一周多，每个早上醒来，我第一句对自己说：“我还是安全的；没有小偷夜里进来。”第二句：“命运把我押在Temple，一定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它这样安排的原因。我应该能把它……变成一件好事。” 为了抗议William Penn疏于管理的失职，我所在楼的人家，决意发起一场风起云涌的人民革命，并为此专门举行了佃户代表大会。大会上，佃户们群情激昂，踊跃发言。我楼下杰弗逊医学院的学生说：万恶的资本家，大家算过他们每个月从我们佃户身上剥削多少钱吗？！看看他们在我们费村有多少地产吧！我作为受害者、活样本，也义愤填膺地发表了感言。我说：乡亲们不要光说不练，应该拿出实际措施来把问题解决吧？我对门住的保姆小姐，因在律师家做保姆，所以自认对法律略知一二，便清清嗓子，一指合同：法律规定，房东须将门锁和门妥善维护。我认为我们的损失完全是由房东失职造成的，所以也应该完全由房东赔付。我也引经据典地拿出布莱尔于事发前5个月发给房东的传真，上言：“门锁和门亟须修理。”而房东却置若罔闻…… 大会决议： 一、鼓励佃户们拒付房租以示严正抗议； 二、以此为要挟，和房东交涉赔款细则； 三、不排除上诉。 我们的抗议遭到了房东公司法人代表的不理、耍赖乃至像疯子一样的隔街咆哮。拒付房租的佃户被房东起诉，并最终输掉了官司。穷人方士气大挫。与此同时，我在不安全感和挫败感的双重笼罩下试图继续鼓起力量。我希望，依然去做最优秀的自己。如果无法进入更好的学校，我至少应该珍视眼下的机会，做在名校难做到的事情。我想到的是，以破纪录的效率毕业。 《欢乐迷途》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完成的初稿。毕竟，我有些疲惫。而实用主义的新大陆却再难遇见以前在伦敦常见的那种朋友，能耐心和你消磨一两个钟头，大家一起谈谈理想和未来，开导彼此的心情 。 我的心情着实需要放个假。 我决定换个环境，重拾本行，去干净、清新的小城华盛顿做独立制片人，真正转移一下注意。夏天，我住到华盛顿近郊的马里兰大学校园。做节目的间歇，终有那份闲心和安心，在郊外空旷高远的星空下大声唱歌，在雨后的草坪上静听钟楼的音乐，在图书馆的喷泉边数蘑菇，在低矮的校园围墙上两手伸展开行走、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走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直到天黑……那时，心情渐如这个安全的小镇一般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像夏日静夜的大学城，在草叶芬芳的浸润中悠然心醉。 我暂时忘却了学术界的政治，还有阁楼里的革命运动。我同时以对同年级学生来说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开始了博士毕业论文的选题工作。学校已放假。我唯一能去求助的，只有LSE时的同班同学虎哥。他大部分时候仍在伦敦。往往在我的下午，他的晚间，我找东西遇见困惑，便一个电话拨过去。那种天南海北的坦荡荡的交流，让我有时恍惚间以为，我们还在摄政公园旁的学生宿舍，住楼上楼下，打着校内免费电话，出门便能买到诱人的瑞士卷。 坦率说，虎哥应该是我博士论文的第一位导师。但更重要的是，那些讨论中的闲话，那些我们都能理解的异域趣闻，让我忍不住放肆地把脚丫子跷到桌上，畅快地大笑。 要知道，你如果无法放松、真正地放松面对，又怎能走好脚下的迷途？你又怎能准备好，去欣赏未来转弯处的柳暗花明？夏季结束，我重整旗鼓回到了费城，当然已不住云杉街1208号的阁楼。我在咨询了几位律师后，对房东公司提起诉讼，却在法庭上遭遇了连房东都始料未及的辩论。 法官曰：“你说房东有责任维修门锁？” 俺：“正是。” 法官：“如果你觉得不安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修？如果房东不修而你也没修，说明你并不觉得这房子是不安全的。那么你现在起诉说房东不修锁造成房子不安全就是不成立的。” 俺+房东：“啊？” 俺继续：“但在失窃之前，我无法知道这个房子是不是安全。我们却早就提醒房东该修门锁。既然失职不修门锁客观对我造成了损失，而合同也规定房东有责任维修门锁，那么我认为因为门锁造成的损失应该由房东来付。” 法官：“你的安全首先是你的责任。如果你对自己的安全都不负责任，为什么要让房东来负责？原告败诉。对了，房东，你进来之后我还没和你说过话。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房东：“我原本今天来就是准备输的……” “这个不对的。”我过不久之后在学生会活动中偶遇一位Temple法学院校友，她听了我的故事，立即说道，“既然合同是这样规定的，那么你的租金就是用来维修的。比如你出去玩，租条船，公园怎么会给你一个坏掉的桨？这法官的判决不符合以前的判例。不过她倒是开启了一个新的判例 。” 我点点头，但又微笑补充：“但怎么也要自己看开。败诉之后，我只想，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和荒唐法官辩论的机会呢？不管是因为种族歧视，还是法官碰巧是房东的熟人，原因都是我难以知道的。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完成。” 她突然想起什么——不过，在费城，遭遇小偷入室纯属正常。我们已经学会和他们和平共处了。 我们都呵呵笑起来。 她坦言，她本人在同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念本科时，就曾遇两次小偷入室。一次半夜，小偷用削铁如泥的专业钳子利索地开了门（听起来很像武林高手哈）。她躺在床上淡定地装睡，小偷在她旁边忙来忙去地工作。两人互不干扰，默契有加。另一次深夜，她休假回来，发现家里空了，连床都消失不见。次日向邻居稍一打听得知，勤劳的小偷们装扮成搬家公司的兄弟，已帮她把家搬到不知什么地方。 我不禁自愧弗如，甘拜下风：“原来费城盗窃已成如此庞大之业态。一把好锁，岂能抵得住众多智勇双全的小偷跃跃欲试的诚心和决心？难怪法官女士笑我少见多怪，还对我的安全意识频频教诲，我简直是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片良苦用心啊。”言罢，我们笑作一团。 费城是个奇妙的地方。我现在仍偶尔想起云杉街1208号的阁楼，有着40平方米大、5米高的客厅，开阔的飘窗正俯视着郁郁葱葱的银杏夹道的云杉街，宽大柔软的沙发刚好让我在夜晚倚着，舒服得如同倚在爱人怀中，眼前的景色是市中心几座标志性高楼的灯光。 云杉街看似宁静的阁楼教会我太多东西。因为在这里，明天也许和今天截然不同。我可能面对敌人、困境，或者诱惑、矛盾。我可以花不尽的时间去逃避、怨恨、恐慌、消沉……却忘记了它们只是云杉街见过的太多悲喜剧之一帧。所以我那小小的痛苦，在云杉街面前，已然不重要。但云杉街的快乐于我，却弥足珍贵。我看见，真正的快乐在我学会应对痛苦的本领后，悄然来与我长伴。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那个未知的明天之后，明天的明天，生活依然如常继续。 2011年2月 北京 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