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史》试读:第四篇 西周

周之先祖 周在西方,战国时人称其始祖后稷,服事虞夏,而周人所言则与之异。《诗·大雅·生民》篇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此为关于后稷之最早故事。鲁为后稷之后,亦有传说。《鲁颂·閟宫》云:“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就诗人歌咏之故事而论,姜嫄为最早之人类,后稷之生,乃上帝之命。《閟宫》且称:后稷“奄有下土,缵禹之绪”,是明言其有天下矣。诗人称后稷教民稼穑,实则稼穑为逐渐改进之事业,种殖黍稻,决非一时所能发明,或为一人教民之功。就其名称而论,后为尊称,稷指稼穑有功。后人言其名弃,乃附会诗人之故事而成,故事同于神话,为一传说而已。 《周本纪》称弃至文王共十五世,其说颇有疑问。周人歌咏其显赫之先祖,一、为公刘。公刘勤于农事,积聚多而武力强,迁居于京,于是疆土益广,军力益强。二、大王。大王一称古公,亶父则为其名。诗人言其迁岐,疆理经界,授民耕地,设官治之,更作宗庙宫室。《孟子》言其迁峻,系避狄人之祸,不合于诗人所咏之事实。《閟宫》云:“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则较合于当时之情状。大王为杰出之英王,故诗人称为后稷之孙。王为强大国君之尊称,大王乃其自称也。《周本纪》言王有三子,而爱其少子季历。三、王季。季即季历,继父嗣位。诗人歌咏之词,备极赞美,然未有具体之事实,且涉夸大,当不能视为实录。周至王季,基础益固,则为事实。 文王 文王名昌,为周伟大之国君,亦儒家之圣王。文王为其在世之尊称,周能克商,多其经营之力。诗人歌咏文王,尽为赞美之辞,称其家庭生活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此言其圣德化民,亦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思想之所本。文王节俭勤劳,爱恤人民,其妻为商之贵族。《周书》记其臣有虢叔、闳夭、散宜生、泰颠、南宫括,而为后世盛称之太公望,则未提及。太公故事,杂有后人附会之说也。诗人言文王武功,则为伐密、伐崇。后人称密在安定阴密县,崇在丰镐之间。文王所伐之国,据古书所记不止二国,而诗人独以崇、密为言,二国强大,为周敌国,盖无可疑。于是周地益广而兵力益强。诗人称为“万邦之方,下民之王”,四方无敢侮周,皆其明证。商周之关系,时而互相为寇,时而和亲,后世盛称文王事殷,盖本于儒家之说。附会者更言纣囚文王于羑里,周臣求美女、良马、奇物以献纣,纣乃赦之。文王在位五十年,及死,诗人以为灵在上帝左右,尚能降福于子孙。 周强之原因 周人旧居之地,盖在泾渭上流。二水含有大量泥沙,淀积为关中平原,周人自上流逐渐移居于平原,旧地不敷分配,新地生产力强,为其迁居之主因。免受戎狄之患,或亦与之有关。其新居之流域,高大之终南山雄立于南,为其天然屏障。其西亦高山重叠,北为荒凉之高原。惟东地势平垣,周人向东发展,乃受天然环境之影响。周人利用地形,防守要害,则敌人不易侵入。人民安居,则户口增加,而国势益强。其邻为游牧民族,善于骑射,周人与之作战,风俗习惯盖与之相近。周人善于乘马,《诗》《易》皆有明文,若进而用以作战,商人乃非其敌。周人称商为“大邦”,而自称“小邦”,小邦能与大邦相抗,此为其一因素。 武王伐商 周至文王,四方无敢侮之。文王没,而子发立,是为武王。其任用之大臣,皆先朝所遗,政治当遵守遗规。其统治期内之大事,首推伐商。《孟子》所引逸书称,武王伐纣,乃商不肯臣服于周,而周欲有其人民也。强弱相处,弱者非臣于强者,常为其所并,逸书所言,盖为事实。《周本纪》所言伐商之经过,则为神话故事,略称:武王东观兵于盟津,载文王木主,誓众渡河。白鱼跃入王舟,王以之祭。既渡,有火化为赤乌,八百诸侯不期而会于盟津,武王以天命未归而还师。后二年,复起兵伐纣,师渡盟津,诸侯咸会,大军北趋商都,经过之地及途中有无拒抗,皆不可知。纣闻敌至,起兵迎战,诗人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战地则为牧野。牧野距商都尚远,所在则不可知。《周本纪》言商兵七十万,恐不可能。两军激战,商人死伤惨重,致有“血流漂杵”之传说,商兵既败,纣自焚死。 周公东征 武王一战胜商,而商为东方大国,人民犹众,追念其先王之德,不欲臣服于周,纣子武庚治之,《史记》称:武王使二弟相殷,即后世所称监也。周在东方,尚未巩固其地位,而武王忽婴疾病,周人为之不安。其弟周公旦祷神,乞以身代,终不能救其死。其子成王年幼,周公践天子位,朝诸侯。盖当多难之时,非如此不足以应付事变,而安定人心也。东方果有叛乱,《周书·金滕》称:监传布流言,而《大诰》所记之事实,则与之异。商人居于主动地位,谋欲利用事机,恢复其旧有之优越势力,则无可疑。周人颇为惊惶,可于《大诰》见得一二。《大诰》系王诰友邦君及臣下之辞,数言殷为乱,则商人当为祸乱之主体。殷人轻视周邦,若不征伐将为大祸,乃洞悉利害之言。王反复言天佐周,卜无不吉,并欲诸侯臣工出卒助战,以此乱为大艰、大戾,而以全力作战也。周公出兵东征;战士历三寒暑始得西归。其作战方略、主要战役及并灭之国,多不可知。无论如何,其战败殷人,杀其领袖,灭其与国,则为确定之事实。于是周在东方之政治地位巩固,并以新得之地,分其功臣子弟。克殷与东征为古代大事,而距今若干年,竟不可确知。 封建制度 殷人一再战败,而人数犹众。周政治家筹办善后问题:一、为分化殷众;一为采行封建制。二者有相互辅行之关系,兹略言之于下。周以一部分土地人民分封微子。微子名启,为商王乙之长子。其国名宋,为其先王旧居之地。新封之国尚有鲁、卫等。鲁旧为商地,时为奄国,为周公所灭。卫为商之根据地,左氏定公四年传称:周以殷民六族归鲁节制,又以殷民七族归卫。鲁卫皆为商地,人民当为殷人,此足以分化殷人之势力。成王经营洛邑,徙殷人于洛,欲其奔走服役,然犹患其不服,一再诰说殷人,天命归周,且曰“我惟时其教告之,我惟时其战要囚之,至于再,至于三。乃有不用我降尔命,我乃其大罚殛之!非我有周秉德不康宁,乃惟尔自速辜!”此《周书·多方》所记之辞,王意待遇殷人宽厚已极,而殷人犹不悔改者,将即殛之。总之殷人与周战败而死者,数当不少。生者或徙于他地,或分属各国,其势涣散而统治者又可严罚其抗命之人,使之畏惧。殷人渐而屈服,为周人用矣。彝铭称“伯懋父以殷八师征东夷”,则其一例。 后世谓封建制始创于周,而秦博士则言殷、周封子弟。据吾人现有之知识,远古人民部落而居,酋长皆为世袭,诸部落不相统属,常相战争。其战胜者,既得扩展领土,又可掠夺人民财产,于是兵力益强,居于优越之地位,诸侯之雏形渐成,强国之君称王。汤灭夏,征服之土地不少,诸侯归顺者,当不能任意废置。武王克殷,《史记》言其大封诸侯。其所封者一为圣王之后,一为功臣同姓。《左传》言武王封兄弟同姓,又言周公所封,二说不相符合。《荀子》言周公封诸侯,而国数则与《左传》不同。著者于《中国史》第一册论周初封建制曰: 余疑武王一战克殷,商人尚未完全屈服。其政治上犹有不可轻侮之势力,故武王迫而立纣子武庚,而以管叔、蔡叔、霍叔监之,以后周公东征,商人战败,其土地人民皆归于周,始能自由处置,故诸侯有武王所封、或其所承认者。亦有周公所封者,兄弟同姓诸侯,则多周公所封。要之,封建之起始,虽不可知,而周初采用封建制度解决政治问题,则为事实。 著者意见,迄今尚无修正之处。史称诸侯助周者众,当有先王之后,武王不能兼并其土地。其守中立者,亦不能遽夺其土地,乃予以承认也。周公东征,得有广大之土地,限于交通困难,统治不易,以之分封其兄弟功臣。人情之常,兄弟较可信任,封之以地,彼将抚绥其人民而不吾叛。臣下立有功绩,本于酬报及同享富贵之思想,而以新地封之。地为其土地,人为其臣属,彼常爱护而善守之,传之子孙。其境内遇有事变,亦得自由处置。此环境所造成也。公、侯、伯、子、男之称,见于卜辞。周初,诸侯有称王者,可见国君之尊称犹未确立。文王、武王之为在世之美称,今有彝铭为证。彝铭所见诸侯之尊称颇不一致。公、侯、伯、子、男,为古国君之通称,则为事实。后人视为五等爵位,以之分别其领地之大小,则不足信。王为天子尊称,盖在西周中叶,远国非周势力所及,其国君犹自称王。 新封之诸侯,地为商地,人为商民,新君为其国君,当有善战之周兵卫之。其人为新君之臣,为其所信,乃处于统治阶级之地位,享有特殊之权利。《酒诰》言:周人饮酒,须执而归之于周,由王命杀之。周以商亡由于酗酒,严禁周人饮酒,故有此令。是周人居于新封之国,非王命不能杀之也。旧谓大国之卿,多由天子任命,盖为事实。命卿为管理诸侯之一法。诸侯对于天子,有进贡服役之义务。西周盛时,诸侯苦之。《诗·小雅·大东》篇称:东方诸侯,“杼柚其空”,葛屦履霜;西方之人则衣服鲜美,“熊罴是裘。”关于服役,《北山》,诗人言:地皆王土地,人皆王臣而或劳苦太甚,或饮酒无事,乃怨劳逸不均,待遇不平。王若出兵讨伐,其邻近诸侯当出兵从征。王与诸侯关系,尚有朝观、奉朔等。宗周亡后,诗人感叹时事曰:“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其先,诸侯当朝见天子,所谓朝观也。战国时,更有巡狩之说,不过纸上计划耳。奉朔谓诸侯奉行周历,后世以奉正朔为藩属之象征,其实际情状则不可知。邻近或王几内之诸侯,得王信任者,可为王臣。不从王命者,则以六师伐之。 封建所以屏藩王室,组织上有重大之弱点。王室、诸侯之君臣关系,终难继续维持。其名称虽或依然如故,而实质与环境固无法久而不变也。封建制度下之国君皆为世袭,其卿大夫亦为世袭,余于《中国史》第一册论之曰:“国君之始祖,为王之亲族与功臣,忠于王室。其后传至子孙,与王室之关系日渐疏远。其上卿由王任命者初或与王室接近,其子孙亦与王室疏远。此人情之常,亦环境之所造成。其明显之原因,则国君以为其位受之于父祖,人类爱其所生之子,常过于父祖,数传之后父祖变为曾高祖矣;再历数世,将更漠然视之。其对王室当亦如此,或尤其焉。国君治理一国,视其直接管辖之土地为其产业;人民为其臣属。其有食邑之士大夫,亦须服从其命令。其不称职者,当可予以处分,或诛杀之。换言之,一国之政权操之于国君。其有才能者,行使职权,当不稍受限制,对外亦可自由用兵,无异于独立国也。”此为制度上之弱点。后事演变,更出于武王、周公意料之外;兄弟之国,常以利害冲突而为仇雠,互相攻击,或侵地灭国,而人民备受其害也。此可为封建制度之结论。 诸王成王一朝之大事,略见于上。《周本纪》言:王年长,“周公反政”。王没,子康王立。相传成康时,为周治平之世。王没,昭王嗣位。昭王迄于周亡,共有九王。其为吾人所注意者,前有昭王、穆王,后有厉、宣、幽三王。《周本纪》称昭王时:“王道微缺。”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竹书纪年》称:王二次南征,末年南巡不返。二说颇有出入,后人更创为故事,称王渡汉水,御胶船,中流而胶液解,王死。宗周钟铭称,王南征南夷、东夷,降者二十六邦。王之南征,实周势力南进之明证。穆王故事,后世颇多附会,言其得良马西游,乐而忘返。《国语》言王不听谏言,征西戎而远服不至,由于不务德而用武也。《周书·吕刑》称,王作刑以诰四方。实则《吕刑》为后人伪托之文字,不足信也。穆王四传而至厉王,期内大事,多不可知。后世言王室衰弱,而外患交至,盖有史实为根据焉。 厉王为无道之君,《国语》言其二事:一、好利,不听谏言,而用事之臣专利。二、王虐民,国人谤王,王使人监谤,告则杀之,民不堪其虐,三年流王于彘,其文简略,不少可疑之处。流王为非常事变,或别有造成之原因。《帝王世纪》称王“荒沉于酒,淫于妇人”,二者恐亦不足以使其失国,真今不可知。王既出奔,《史记》云:“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此为一说。《竹书纪年》称“共伯和干王位”,又为一说。吾人今以史料缺乏,无法知其真象。《史记》纪年始于共和元年,其年为纪元前八四一年也。 宣王为厉王太子。《史记》言其父死,周召二公立之为王。古书记载,有与之异者。《史记》言,为中兴之主,曰:“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其文简略,且未叙述具体之事实。《国语》关于王事之纪载,皆为不善:一、王不修亲耕之礼;二、王师与姜戎战而大败,王料民于太原,其臣谏之,而王不听。三、鲁君入朝,王爱其少子,立之为嗣,致鲁内乱,诸侯不睦。《诗》大、小雅歌咏周王武功,《诗序》常谓宣王时事,而诗人并未提及宣王,当难信为事实。《国语》所记之故事,亦有可疑之处。史料缺乏,一朝大事,无可知者。 西周之覆亡 幽王为西周最后之国王,情状颇为恶劣,以天灾人祸交至也。《十月之交》之诗人言及日食,专家推算其为公元前七七六年事,即幽王六年也。其歌咏之史实,一、为大地震。诗人以为天意示警,而时人自逸如故。二、诗人列举达官七人卿士皇父虐民尤甚,使民作都于向,其余六人,当皆不称其职。诗人又言:“艳妻煽方处”,乃指王之宠姬褒姒,七人进用,或与之有关。《诗·小雅·正月》云:“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此以西周覆亡,之责任归于褒姒。《大雅·瞻卬》云:“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诗人所言之妇人,亦指褒姒。幽王听从其言乃王昏庸无能,用人不当,政治致失常轨,《瞻卬》云:“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政治成此现象,大失民心,当难应付事变。饥馑亦为天灾,诗人一再言之。周地,去时季风发源地太远,雨量较少,周人未能利用灌溉,致成旱灾。旱灾为西周末年之大患,人民流亡于外,备受颠沛流离之苦,户口遂至减少。《召旻》,诗人言:边疆空虚,可想见灾情之严重。而徭役则未减轻,甚或以人口锐减之故;反而加重。人民不堪其苦,心怀怨望,既无余力,又无余财,为西周衰弱之一主因。 周之西北为戎狄所居之地,戎狄常为害于边疆。《秦本纪》言:秦仲为宣王大夫,与西戎相战,为戎所杀;子庄公得王所与之兵,破西戎。郑桓公为宣王母弟,《国语》称其以王室多,故迁其民于洛东,得虢郐所献之十邑居之。其地望在今河南新郑。周与戎狄作战,常处于不利之地位。王畿又有大臣封邑,邑归邑主治理不便于军事行动,对外战争不利,当与制度有关。《召旻》云:“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诗人虽形容过甚,然可见国势之危急。幽王不自振作,任用非人,亦有重大责任。 西周覆亡,国语称:幽王宠褒姒,褒姒生子伯服,王废申后及太子宜臼,而以褒姒伯服代之。宜臼奔申,申侯召西戎伐周。《史记》称:王举烽征诸侯兵而兵莫至。其先,褒姒不好笑,王举烽火以悦之,遂失信于诸侯。故事为好事者附会之辞。申在东南,戎在西北,相距辽远,难于合作也。举烽取悦褒姒,为怪异之说,西周之亡,盖由于政治经济情状之恶劣,一造成于天灾,一由于政治腐败,一为制度上之弱点。幽王适当其时并促成之,其有重大责任自无可疑。周末一般人士之苟安,亦所以造成祸患也,西戎伐周,幽王拒战不胜,为其所杀,卿士多罹于难。戎人大为暴于周地。其东都洛邑尚称安谧,西土人士有逃至东都者。宜臼为诸侯所立,都于洛邑,是为平王,时公元前七七○年也。 王之地位 西周王为最高之统治人,自称系受天命,统治天下,故称天子。天子位为世袭,土地人民为其私产,有无限制之威权。唯敬畏天命,诗人谓天命靡常,王应修德也。实则上帝无法表现其意旨,王司祭祀反得用以辩护其行为,借以巩固其地位。祭为大事,司祭为其重要职务,军国大事以及用人行政,皆由其决定。违反其意志与命令者,则处以严刑。对外用兵,王常为师或命其卿士为将,其虐民甚者,或将激起事变。厉王时之民变,则其一例。王为世袭,为传子制。其制始于商末而确立于西周初叶,父子相传可免争位之祸。实际上,同母兄弟,父常有所偏爱。诸子各欲求立,相争仍所不免。且周贵族采行多妻制,媵妾可先生子,立长或非后妃所欲。兄弟争位,其继父而为王者,将或报复怨仇,至于杀害。立太子制乃应需要而生。《公羊传》言其标准曰:“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贵指母贵,所谓子以母贵也,为传子制演进之当然结果。西周共十二王,除一例外,皆父子相传。诸侯大夫亦适用此制。其官以世袭之贵族充任,卿士尤为要官。 疆域 周地视商疆域为广大,以其所据之泾渭流域非商所有,周自周公东征,尽有商地也。东至山东半岛中部,北达今北平一带之平原,山西中部、陕西北部尚不能为其所有,西境或达于甘肃。其在今河南,南至汝水,东南则限于淮水以北之地,此西周疆域之大概也。境内尚有戎狄,戎狄为文化较低之民族,非种族不同之称。其土地可别为二:一、王畿。初为天子直辖之地,其区域为周旧地,豫西沿黄河之地及河北一部分。二、臣属之诸侯。其所占之地颇广。周之敌国。一、在东南,一在西北,西北之敌尤强。 东方西北强国之名称,先后不同,最早之古称为鬼方。王国维考证其地望,在周之西北、北方及东北一带之地,即今甘肃及陕西、山西北部。陇地旧为羌人游牧之所,羌人今为藏族,为西周患者,疑即藏人。山陕北部民族,后称匈奴,亦为游牧民族,战斗力强。周自大王以来,即与鬼方作战,小盂鼎铭记载,周之大捷获酋长四人,俘虏一万三千余人,馘数字有残阙,车马牛羊亦有所获。此事发生于何时,言者不同,要为昭王前事。鬼方强大,于此见得一二。其人生聚繁多,将再扰于周边。中叶以后周人称为猃狁。诗人一再歌咏出征猃狁之故事,《采薇》诗云:“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其为祸也若此,而周不能予以重创,猃狁乃待时而动。幽王为西戎所杀,其祸乃与西周相始终。 东南夷 南夷、东夷居于东南,以楚、徐为最强大,周之兵力逐渐经营。南国诗人歌咏其地之汝、汉二水,亦常言江。江为水之大者之称,诗人实指淮水。南国地望盖在汝汉之间,其南汉水中流一带之地,则为南夷、其东淮水流域则为淮夷、东夷。周于克殷之后,向南拓展土地,今有彝铭及诗可供参考。小臣语毁铭言:伯懋父以殷八帅征东国,其时当去克殷不久。彝铭尚言:王令其臣三人先后伐东国,亦有言王伐东夷者,常非一代之事。昭王南征南夷、东夷,服者二十六邦,可见其部落或国之多。周王采行羁縻政策,迄未将其征服,而有淮水流域之地。《诗·大雅·常武》歌咏征徐,盛称王师英武,徐人畏服。王师西归,徐人仍可叛乱。徐地在今江苏北部,距周太远故也。楚为南夷中之大国,周迭伐之,有彝铭为证。诗人歌咏征楚,但未言及战争。楚之实力,未受损失乃时叛,时服。周王于其叛时出师讨之。其苟安者则置而不问。然以历代经营之结果,领土颇有展拓。 社会情状 西周为封建社会,诸侯多而常相战争。城邑非敌人所易侵入,城筑于地势险要之区,或交通便利之地,或物产集中、人民众多之所。四周围之以墙,其墙以土筑成。城有悬门,敌人来犯,悬门即发,邑人登城防守。古代兵器恶劣,自下击上,常非易事,故城为安全之地。贵族居于城中,西周时,其人数不少,诸侯、卿大夫、士皆为贵族。国君或卿大夫之子孙无位可袭则降为士。士可仕为大夫家臣或为小吏。贵族生活有相当之奢侈,食品有五谷、兽肉、鱼类。周初严禁饮酒,后则视酒为交际物品,主人劝客不醉无归。贵族宴客,据诗人记载,有乐人奏乐。国君进膳,亦奏音乐。惜其礼节繁琐,成为机械式之生活,徒借以维持其尊严而已。 士之下为农民,其田地之分配实不可知。《孟子》称:周采行井田,根据薄弱,且不免于矛盾。据其所言,一夫授田百亩收获能养五至九人,生产量并不甚高,考其原因,百亩周田约当今三十一亩而种植技术又不如今也。著者尝论井田制曰:“古代人口尚少,地未尽辟。”周人克殷东征,又有相当之屠杀。其征服之地或收为王有,或封赐诸侯与卿士。诸侯受地于王,分赐其人口,一部分于大夫,作为食邑。土地为统治者所有,人民私有权尚未成立。其播种之地为统治者或地主所授当无可疑。一家播种百亩,亦不为多。其国内土地褊小,而人民众多,或亩大小不与周同者,当有违异,如《魏风》言十亩之间,则其例也。一夫授田百亩殆不能摧行于黄河流域,而全中国一致也。著者之意见迄今尚无变更也。 农民耕地百亩,其生活情状颇为贫苦。男子播种,妻子送饭。女采桑饲蚕,缫丝染色,其红鲜明者,则为公子作裳。农事即毕,即入宫服役。田猎,狐狸献于公子作裘。兽之大者,献之于公。暇日凿冰收藏,以供贵人夏日之用,农民终年勤劳,犹有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之语,所食仅为苦菜。其穷苦多由于税重役苦,盖政府征收什一之田税,而布丝、工役之征,及平日贡献犹不与焉。农民遇有战争,或大工程,则苦更甚,至不能种艺黍稷,养其父母,悲怨之语,常见于诗。其人乃为事养贵族而生存,劳苦所得之酬报,全为贵族所榨取,以致家无储蓄,遇有水旱之灾,则流离逃亡,所谓壮者逃于四方,而老弱转乎沟洫也。农民下为奴隶。奴隶来源,一为俘虏,一为罪人,地位同于财产,世为主人工作,绝无自由。其时,农民购买力弱,社会经济则物物交换。所谓以有易无也。农民除盐而外,日用品当能自给,贩运货物之商人,尚无重要地位也。 家庭方面,男子为家长,地位高尊。周人轻视妇女,诗人云:“妇有长舌,维厉之阶”,足以代表其观念。贵族之视婚姻为合二姓之好,上承祖宗,下生子女,子孙相传,至于万世,死者可享受其子孙之祭祀。婚姻既不立基于爱情之上,贵族之妻妾又多,乃重视妇女之贞操,用寺人服役于宫中。妇女外出拥蔽其面,民间尚未有此习惯。男女工作于外,接触之机会颇多,婚姻亦有相当之自由。《诗经·国风》中有不少之情歌,颇足以为证也。 周人迷信鬼神,以为人间一切命运,皆由其决定。神之高尊者曰上帝,其下为百神,各有专职,皆能降人福祸。人死为鬼,住于另一世界,其生活情状同于生时。其陵墓之工程浩大,有深至十余公尺,而四壁如垂者。更环筑四阶,预备棺穴,棺置穴中,殉葬之物皆列于棺外,且有以人为殉者。其重视祭祀,乃为意料中事。祭前斋戒沐浴,静坐深思,如见闻鬼神。祭品有穿牲鬯玉等。祭时尚有舞乐,贵族以地位不同,而祭乐亦有差等。祭祀所以求福于鬼神,国君遇有灾祸,求神尤为虔诚。《云汉》,诗人所谓“靡神不举,靡爱斯牲”也。周人求福免祸,信用卜筮,征求鬼神之意向。其表示之兆,常影响大之决定。试举一事为证。殷人判乱,周公将出兵东征,《大诰》记王告诸侯之辞称,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王用以卜,言其结果曰:朕卜并吉,“予得吉卜”“今卜并吉”。卜而得吉,为其用兵之主因。诸侯臣工,亦以为东征必胜也。其迷信鬼神,当不下于商人。 西周凡十二王。《竹书纪年》言其年岁曰:“自武王灭殷以至幽王,凡二百五十七年。”其所根据,今不可知。克殷之年,今有六种不同之说,当无决论其是非。《史记》纪周年代始于共和。共和以前之年岁,汉初已无可供参考之史料。西周大事除周亡而外,其发生之年,多不可知。周在西土,与西方诸国接触之机会较多。说者言周人重玉,而玉之出产地在今新疆。寺人制则受中亚民族之影响。商人分一月为三旬,周人则分一月为四分。一、初吉,自一日至七八日;二、既生霸,自八九日至十四五日;三、既望,自十五六日至二十二三日;四、既死霸,二十二三以后至晦,此王国维研究金文所得之结论。月四分制,系巴比伦所发明,周盖受其影响而然。三者皆非证据,作为建议可也。周克殷后,仿造其彝器,沿用其文字,采用其官名。西周制度影响于后世者,至为巨大,盖其接受他国文化之后而能适应需要,并创造或发展其文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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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通史
作者: 陈恭禄
isbn: 7500858345
书名: 中国通史
页数: 636
定价: 78.00元
出版社: 中国工人出版社
装帧: 精装
出版年: 2014-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