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搏》试读:与约翰·厄普代克上床

“我想一切顺利吧。”简边说边拍了拍自己的手提包,火车门伴随着气流的重击声砰地关上了。他们那节车厢几乎空荡荡的,空气温热,散发出霉味。 艾丽丝知道简这句话不过是为了寻一份心安,于是答道:“你状态很好。” “呵呵,我住在一个舒适的房间,换换环境。总有帮助的。” “他们喜欢你写的那个有关格雷厄姆•格林的故事。” “他们一般都会喜欢的。”简的回答中微微透出一份自得。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你知道,我可不会再操心这个问题了。那不过是填补一个空缺罢了。” 她们初遇于何时?两个人都不大记得了。恐怕是在四十年前那段“互换派对”期间 :相同的白葡萄酒,相同程度的疯狂喧闹,相同的出版商演讲。也可能是在一次国际笔会,或者是她们同时入围某个文学奖的候选名单。抑或是在那个漫长而酒醉微醺的夏天,艾丽丝与简的代理上了床,上床的原因她已无法追忆,或者说,即使在当时,她也无法解释开脱。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不出名倒是一种宽慰。” “是吗?”简一脸困惑,略微有些沮丧,好像在她看来她们就是名人似的。 “呃,我想会有读者时常来关注我们的。他们总是期盼新鲜的逸闻趣事。可我觉得我们俩已多年没什么新故事可讲了。” “其实呢,我们确有一些读者不时来关注我们。如果我们是名家……读者会更多吧。话又说回来,我倒是觉得他们喜欢听同样的故事。我们在台上时,演的可不是文学名作,而是情景喜剧。你得搞些噱头才行。” “就像你的格雷厄姆•格林故事。” “哦,不,我可不认为那只是个……噱头,艾丽丝。” “哎呀,不要生气,亲爱的。这可有点不合时宜。”艾丽丝不禁发现她的好友脸上汗水淋淋。从的士到站台,又从站台上了火车,这中间可花了不少的工夫。为什么超重的女人还要选择印花布衣呢?在艾丽丝看来,虚张声势这招在衣服这里很难奏效—至少在上了年纪之后。她们成为朋友时,两人都刚刚踏入婚姻殿堂,并且才出版了处女作。她们互相照看对方的孩子,感叹婚姻的终结,推荐对方的作品为圣诞读物。但其实私下里,两人对于对方的作品可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喜欢,不过,她们对其他所有人的作品的喜爱也都比嘴上说的少一点,所以这其中也就没有虚伪的成分。令简感到窘迫的是,艾丽丝更愿意自诩为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作家,觉得她总是刻意令自己的作品显示出名不副实的博学高雅。而艾丽丝则认为简的作品丝毫没有头绪,甚至只是诉苦式的自传体。虽然她们都比预想的要更加成功一些,但在回顾过往时,又觉得自己应得的成功要比现在更多。迈克•尼科尔斯买下了艾丽丝的《橙皮甜酒》,但最终又撒手不管 ;一位电视台的熟练工插手把它弄成了粗糙的黄片。艾丽丝倒不会这么讲,她会微微一笑,说这改编“敷衍了事,未能传达此书的节制有度”,有人觉得这句话颇让人费解。而简这一边呢,《享乐之路》入围布克奖决选,她花大价钱买了一身连衣裙,同艾丽丝一起排练演讲,结果还是输给了一个时髦的澳大利亚人。 “你是从谁那里听到的?只是出于兴趣吗?” “听到什么?” “格雷厄姆•格林的故事。” “哦,是从那个家伙……你知道,是那个曾经为我们两个都出过书的人。” “吉姆?” “嗯,对的,就是他。” “简,拜托,你怎么可以忘掉吉姆的名字?” “好吧,我就是忘记了。”火车呼啸着经过一个乡村小站,速度太快,看不清告示牌。为什么艾丽丝非得如此苛刻?她自己又不是完美无瑕。“对,顺便问一下,你和他上过床吗?” 艾丽丝眉头微微一皱。“坦诚相告吧,我记不起来了。那么你呢?” “呵呵,我也记不清了。不过,如果你和他睡过,那么我极有可能也睡过吧。” “怎么听起来我有点像个妓女?” “我不觉得,我倒是认为这听起来我更像是妓女。”简笑了笑,想掩饰那份不确定。 “在你看来,我们想不起来这件事是好是坏?” 简感觉像是重新回到聚光灯下,面对一个她毫无准备的问题。她按照一贯作风,把这个毫无头绪的问题抛回给了艾丽丝—她们这个团队的领导,女班长,道德权威。 “你又是怎么认为呢?” “是好事,非常好。” “为什么?” “嗯,我认为用禅宗来解释这种事情最好不过了。” 有时候,艾丽丝的泰然自若会让普通人觉得她不够坦率。 “你是说,忘记你跟谁上过床就成佛了?” “可能是吧。” “我怎么觉得佛教是在讲生死轮回的事情呢?” “哈,‘轮回’倒正好解释了我们为什么和那么多蠢猪上过床。” 她们友善地看了看对方。艾丽丝和简是一对不错的搭档。她们在首次应邀参加文学节时,便很快意识到作为搭档出演会有趣得多。她们一起游览了海伊和爱丁堡,查尔斯顿和金斯林,达廷顿和都柏林,甚至阿德莱德和多伦多。她们一起旅行,这倒为出版商节省了请看护的花销。在舞台上,她们帮对方接话,掩饰对方的失态,对那些摆出一副屈尊俯就架势的男性采访者讥讽挖苦,还以颜色,签售时力劝自己的读者去买另外一个人的书。英国使馆文化教育处给她们安排了数次国外之行,直到没完全醒酒的简在慕尼黑发表了一些有辱外交礼节的评论。 “别人对你做过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我们还在讨论床笫之间的事情吗?” “嗯。” “简,你这话问的。” “嗨,迟早会有人问起的,凡事都是如此。” “我从没被强奸过,如果你是要问这个的话。至少,”艾丽丝若有所思地继续道,“没有遭到法庭所定义的‘强奸’。” “然后呢?” 趁艾丽丝还没有给出答案,简说道 :“那么你好好想想,我看看风景。”她凝望窗外的树林、田野、篱笆以及家畜,眼神中有一种莫名的温情。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城里人”,对乡村的兴趣相当实际 :一群羊不过意味着美味的烤羊羔。 “那件事倒不是那么……显而易见。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西蒙了。” “是小说家西蒙,还是出版商西蒙,还是你不认识的某个西蒙?” “是小说家西蒙。那件事发生在我离婚后不久。他打电话说要到我这里来,会带一瓶红酒,他也确实带了。不过,当他明白自己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之后,就把瓶盖塞好,把剩下的酒又带回去了。” “那是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 “呃,他带的是香槟吗?” 艾丽丝思忖片刻。“那怎么可能是香槟,香槟的软塞是塞不回去的啊。你是不是在问,那瓶葡萄酒是法国的还是意大利的,或者那是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 简听出了艾丽丝的怒气。“其实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太糟糕了。” “什么糟糕?想不起你想说什么吗?” “不,是把软木塞塞回酒瓶,实在太糟糕了。”她停顿片刻,就像曾做过演员一样,“我感觉那可能具有什么象征意味吧。” 艾丽丝咯咯地笑了起来,简分辨出她不过是打了个嗝。仿佛得到了鼓励一般,简摆出一副情景喜剧的腔调。“那之后想起来会发笑的,是不是?” “可能是吧,”艾丽丝回答说,“或者去信仰宗教。” 简本想让这一刻就这么过去,但是艾丽丝提到了佛教,这给了她说下去的勇气,再说了,朋友意味着什么呢?尽管如此,她凝望窗外,开始向艾丽丝坦白。“其实,不妨告诉你吧,我是信教的。有一点点信仰。” “是吗?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或者,出于什么原因呢?” “一两年前吧。信仰使得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至少感到不再那么……绝望了。”简摩挲着她的提包,好像它也需要抚慰。 艾丽丝有几分惊讶。在她的世界观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绝望的,但是你就是必须继续前行。生命这场游戏已经进入晚期,去改变信仰已无太大意义。她在考虑是严肃还是轻松地回答简,最后选择了后者。 “只要你的上帝宽恕酗酒、吸烟和淫乱就好。” “喔,我的上帝可是很热衷于这些事情。” “那亵渎呢?说到上帝,我认为这可是最为关键的考验。” “他很漠然。他已超脱于此。” “那我倒很赞许。” “对,那就是他的所为—赞许。” “这对上帝来说可是一个很大的改变。上帝大多是不赞成的。” “我可不想要一个总是非难的上帝。人生已有够多非难了。仁慈、宽恕和理解,那才是我们所需要的。再加上全局观。” “是你的上帝找到了你,还是你找到了他?不知这样问 有没有道理。” “太在理了。”简回答说,“我想,或许这是互相的吧。” “这听起来……很惬意。” “当然,不过大多数人并不认为上帝应该很惬意。” “那个什么诗句来着?好像是 :‘上帝会宽恕我的,那是 他的职责。’” “也说得挺在理的。我认为,从古到今我们把上帝过于复杂化了。” 此时,售三明治的推车经过,简点了一杯茶。她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塑料盒,从中取出一片柠檬,又拿出少许从宾馆小吧台那里拿的柯涅克白兰地。她喜欢暗自和出版商玩个小游戏 :出版商给她订的房间越好,她就会少掠夺一点。昨晚她睡得还不错,就只从房间小吧台那里拿了白兰地和威士忌。可是,有一次,在切尔顿海姆,她受到了糟糕的接待,床垫也凹凸不平,于是她怒气冲冲地卷走了房间冰箱里的一切:酒、花生、巧克力、开瓶器,甚至连制冰盘也没有放过。 推车咔嗒咔嗒地走远了。车外的风景像在蹒跚前行,艾丽丝开始惋惜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提供“银盘服务”的餐厅专车,以及那些穿白色夹克的侍者娴熟地用餐具分配蔬菜。在艾丽丝看来,人生,大多是逐渐丧失乐趣的过程。她和简几乎同时放弃了从性行为中寻找乐趣。酗酒再也勾不起她的兴趣。简对食物也不再讲究,或者至少不再关注其品质。艾丽丝开始做园艺,简对纵横填字谜入迷,偶尔填入一些可能不怎么正确的词语来打发时光。 令简欣慰的是,她早于某些人开喝,但艾丽丝从不指责她。艾丽丝镇定而自信,一切总是井井有条,并总能保证她们赶上火车,简对她的这位朋友产生了一阵感动。 “那个采访我们的年轻人很不错。”艾丽丝说,“对我们很敬重,干得很得体。” “那可是对你,他却那样对待我。” “怎么样对待你?” “你竟然没察觉到?”简自怜地叹了口气,“就是当他谈到我最近的作品使他想到了那些书。当然我们不能说我们完全没读过,那样会显得像个文盲一样。于是你随声附和,结果大家就会认为你的灵感是从那些书中得来的,唉。” 艾丽丝觉得简太多疑了。“大家不会那样想的,简。他们很可能把他写成一个喜欢卖弄的人。他们喜欢他提起《白鲸记》时你把头斜过来问‘是在说那个写鲸鱼的吗?’那副模样。” “呵呵。是的。” “简,你别告诉我你真没读过《白鲸记》。” “我看起来像是没读过吗?” “不,完全不像。” “很好。怎么说呢,我没有完全撒谎。我看过电影。格利高里•派克主演。它好吗?” “电影吗?” “当然不是,我在说书啦。傻瓜。” “既然你问起,好吧……其实我也没有读过这本书。” “艾丽丝,你知道,你可真够朋友。” “你会读那些人人都在谈论的小伙子写的书吗?” “哪些小伙子?” “就是大家都津津乐道的。” “不会。他们已经吸引了足够多的读者,不是吗?”她们自己的书几乎滞销了 :精装的有几千本,平装的有两万本左右。不过她们依然享有一定的知名度。艾丽丝为一个周刊写专栏,纵论人生的无定与不幸,不过简倒是认为,如果艾丽丝多讲一些自己的经历,而少谈一些爱比克泰德a,效果则会更好。简自己呢,仍在为广播节目补缺,当社会政策、女性、非专业、幽默等节目缺人手时她就会去救场。尽管制作人在她的联系方式后面批注了“晨”字,意思是“此人的节目最好在晨间播出”。 简想趁热打铁。“那么,那些大家津津乐道的年轻女作家呢?” “那我倒要说读得比那些小伙子的作品多一些了。” “嗯,我也一样。这样不好吗?” “当然没有,这倒真够姐妹的。” 一列相反方向的列车突然急驰而过,一阵大气浪逼得简打了个寒战。天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把铁轨修得如此贴近 ! 刹那间,她的脑海被直升机所拍摄的新闻镜头所占据 :车厢“像弹簧刀一样折叠”—他们经常如此描述,为了让新闻听起来更加血腥暴力—火车倒在路基旁,急救灯频频闪烁,担架员来来回回,而背景则是像配套金属一样层层叠叠的车皮。她的思绪又很快地跳跃到坠机事件、大屠杀、癌症、独居老妪垂死挣扎以及神灵的无暇眷顾。她那“总是赞许的上帝”面对这些画面却又是如此的无力。她把最后一点白兰地倒进茶水里。简必须让艾丽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你在想什么呢?”简问道,声音轻微得像是第一次排队找作家签售的读者。 “老实说,我在想你有没有忌妒过我。” “为什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不知道。只是一个很随意的念头。” “很好。但这可不是个善意的念头。” “不是吗?” “呃,你看,如果我承认我忌妒你,那么我就变成一个恶毒的朋友。而如果我说我丝毫不忌妒你,那么这听起来我就太自以为是了,好像你或者你的书丝毫不值得我去忌妒似的 。” “简,我实在对不起。居然那样说—我是个恶毒的女人。我道歉。” “原谅你了。不过,既然你问到……” “你确定我现在想听你的回答吗?”艾丽丝仍然会有低估简的时候,真是奇怪了。 “……我不知道‘忌妒’这词用在这里是否恰当。不过迈克•尼科尔斯的那件事情我真是忌妒到骨子里了—最后总算都过去了。我还想说,你和我丈夫上床这件事,我是非常非常愤怒,不过这不算是忌妒,而是气愤。” “我想那件事我是做得不大得体。不过,那时他已经是你的前夫了。再说了,那时候你上床,我上床,大家都上床,是不是?”在这份世故的背后,艾丽丝感到一阵恼怒向她袭来。又提这茬?好像当时—甚至之后的之后—她们没有争执得要死一样。就那破事,简甚至写了一部赤裸裸的小说,说什么“大卫”正要回归“吉尔”,却突然被“安吉拉”插了一腿。但是她没在小说里写到的是,有那么两年,而不是两个月,“大卫”已经睡过半个伦敦的姑娘了,哪止“安吉拉”呀。 “你做得不得体的是,你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是的,但是我是希望你能让我罢休。我需要有人能让我罢休。我当时混乱极了,是不是 ?”这些她们也讨论过了。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忘了需要牢记的东西,却偏偏记得最好被遗忘的事情呢? “你确定这就是原因?” 艾丽丝吸了一口气。如果她的后半生得在道歉中度过,那真是见鬼了。“不。我真的记不起当时的原因了。我只是猜测罢了。事后推知的因果吧。”她补充道,仿佛这样就可以显得自己的话语更具权威性,并且一锤定音。但是简可并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我倒是想知道德雷克那么做是不是因为他想让我心生嫉妒。” 这下艾丽丝着实生气了。“好,我谢谢你。我认为他和我上床不过是因为他当时无法抵御我散发出的无穷魅力。” 简可忘不掉艾丽丝当时衣着要露多少胸。尽管现在的艾丽丝只是穿开司米毛衫搭一条做工精良的裤子,再在那乌龟脖子上系条丝巾。过去那个时候,就像是有一个人端着一碗水果在你面前。是的,男人都是简单生物,而德雷克又是男人中最简单的,所以一切的一切也许真的源于一件狡猾的胸衣。 简继续发问,并没有完全改变话题 :“顺便问一下,你会写回忆录吗?” 艾丽丝摇了摇头。“太令人郁闷了。” “你是指回忆那一切往事?” “不,倒不是指回忆—或者编撰。而是指出版,把它们一一呈现出来。如果只有很少人想读我的小说,这个我倒能接受。可是,想想吧,要写自传,要总结五十多年岁月中你的所知、所见、所感、所学和所遭受……” “五十年!” “我只从十六岁开始算起,难道你不懂吗?在那之前我还没有感知力,更不必说对那时的自己负责了。” 也许这就是艾丽丝那份镇静,那份不屈不挠、令人钦佩的镇静的秘诀所在吧。每过几年她便和从前划清界限并甩开“过去”这个包袱带来的责任,正如同德雷克上床这件事。“嗯,继续。”简示意她说。 “……只是到头来却发现根本没有其他人想了解我的过去。或许呢,读者甚至更少。” “你可以多写点性爱什么的嘛。他们很喜欢老……” “老婆娘?”艾丽丝扬起眉毛,“老太婆?” “……像我们这样的老太婆谈起性总是知无不言。老头、子们回忆自己的乐事,显得自吹自擂。老太婆却一身是胆。” “尽管如此,你一定和什么名人睡过吧。”简说道。德雷克怎么也不可能称得上是名人。小说家西蒙也不是,更别说那些自己的出版商了。“如果不写和名人上床,那恐怕就得写你做过什么特别低俗的事情了。” 简觉得她的朋友可不够坦诚。“约翰•厄普代克难道不够有名吗?” “他只是和我抛抛媚眼而已。” “你怎么能这样说,艾丽丝!我亲眼看到你坐在他膝盖上调情!” 艾丽丝挤出一个笑容。艾丽丝清楚地记得一切 :威尼斯小城里某人的公寓,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柏兹乐队的唱片在播放着,背景中弥漫着毒品气息,著名作家来访,她那突如其来的热情。“照你那么讲,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他对我抛媚眼。这就是故事的收场。” “但是你告诉过我……” “不,我可没有。” “但是,你却让我以为……” “好吧,每个人都有自尊心的。” “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他说第二天要早早离开。去巴黎,哥本哈根,随便哪里。你明白的,签售之旅。” “伤脑筋的借口。” “这么形容再恰当不过。” “不过,”简试图掩饰突然间迸发的得意,“我一直认为,作家们从厄运中比从好运中收获得更多。写作可是唯一一个善用失败的职业。” “我可不认为‘失败’可以准确地形容我和约翰•厄普代克度过的那段时光。” “那当然不是,亲爱的。” “但是,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活像一本自助手册。”或者说你听起来像你在《女性时间》节目中那样,快活地教导别人该如何生活。 “哦?我是这样的吗?” “关键在于,就算是个人的败笔可以成功地转化成艺术,你还是原地踏步,不曾改变。” “这‘原地’是指?” “没和约翰•厄普代克上过床。” “哎,如果这样说可以给你点慰藉的话,那我嫉妒他向你抛媚眼。” “你真够朋友。”艾丽丝说道,但是她的口吻背叛了她。此刻双方都沉默了。列车开过一个大站。 “刚刚经过的是斯温顿吗?”简问道,好让气氛缓和一些,听起来不像是她们在争吵。 “可能吧。” “你觉得我们在斯温顿会有很多读者吗?哦,艾丽丝,别这样,别生我的气嘛。或者说,我们都别再生对方的气了。” “你觉得呢?” 简可不知道自己该有何感想。她几乎处于惶恐之中。突然她想到了个事实。“斯温顿是全英国没有大学的镇中最大的一个。” “哦?你怎么知道的?”艾丽丝问道,极力显得自己很是嫉妒。 “咳,我也就知道这种事情。兴许是从《白鲸记》里看来的吧。”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这笑中充溢着满足。之后便又沉寂了。不久,她们经过里丁站,她们相互称赞对方没有指出里丁监狱或者继续谈论奥斯卡•王尔德。简去了洗手间,要么是去检查她手提包中的小吧台。艾丽丝开始思量 :严肃对待人生与轻松对待人生,哪一个更好呢?抑或,这一对立并不成立,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拥有优越感?在她看来,简轻松对待人生,直至人生出了差错,她才去寻找严肃的解决方案,譬如皈依上帝。不过最好是严肃对待人生,然后寻求轻松的解决方案,比如自嘲,或者自杀。唉,人为什么非要把生命抓得这么紧,这个根本都没同自己商量便被给予的东西?所有生命都是败笔,艾丽丝如是解读世界,而简把失败上升为艺术的陈词滥调,不过是缥缈的幻想而已。只要通艺术的人都懂得,艺术从来达不到其创造者所渴求的目标。艺术往往功亏一篑,而艺术家呢,远不能从人生的灾难中拯救出什么,因而遭受了双重失败。 简回来时,艾丽丝正在忙着折拢几份报纸专栏,她要把它们收拾好,留待每周日晚吃煮蛋时阅读。随着年岁渐增,虚荣心越来越不是恶习了,反而成了其对立面 :道德的要求—这真是奇怪啊。她们的母亲们会束腰或穿胸衣,不过她们的母亲们已经长眠于世了,束腰和胸衣也已随之而逝。简一向超重—这也是德雷克当初的抱怨之一。而在和艾丽丝上床之前或刚上完床之后对前妻评头论足的这个习惯,也成了也是他俩告吹的另一原因。这倒不是什么姐妹情谊,而是对这个男人缺乏优雅风度的责难。后来,简既贪杯,又喜欢在茶点时吃小圆面包之类的食物,于是身材愈加臃肿。小圆面包啊!在女人成长过程中着实有几样东西是需要远离的。即使当娇羞地对着麦克风坦白时,琐碎的小毛病也会成为愉悦众人的事情。至于《白鲸记》,每个人都清楚简未曾读过一字一句。尽管如此,这也一直是艾丽丝和简一起出席的一贯优势,相比之下艾丽丝显得更突出:清醒,稳重,博学,苗条。简要过多久才出版一部这样的小说呢?小说讲述一位既肥胖又酗酒的作家找到了赞许她的上帝。婊子,艾丽丝心想。你真的需要遭受那些古老的惩罚性宗教的天谴。不以苦乐为意的无神论对你来说太过平淡。 在帕丁顿出租车上客点排队快要到头时,愧疚感使得艾丽丝多拥抱了简一会。 “你会去哈查尔兹参加今年的年度作家宴会吗?” “去年我倒是‘年度作家’。今年我成了‘被遗忘作家’。” “唉,不要伤感,简。既然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艾丽丝说得那样坚定,不过她非常清楚之后她可能改变主意。 “那么我们的下一站是哪里呢?” “是爱丁堡吗?” “可能吧。你的出租车来了。” “再见,我的搭档。你是最棒的!” “你也是!”她们再次吻别。 之后,在享受煮蛋时,艾丽丝的思绪从报纸的文化板块游离到德雷克那里。是的,他确实是个蠢蛋,不过毋庸置疑的是,这个蠢蛋着实是对她着迷的。而且在当时看来,简根本不在意此事,只是过后她才变得忿忿不平。艾丽丝纳闷, 这是简自己发生了变化,还是时间使然。但是她没有得出结论,于是注意力又回到了报纸上。 与此同时,在伦敦的另一端,简正在看电视,她用手指捏起吐司上的芝士,丝毫不介意面包屑掉在哪里。她的手滑过葡萄酒杯。新闻中的某位欧洲女政客使她想到了艾丽丝,于是她开始思考她们多年的友谊,以及她们在舞台上的种种举止。艾丽丝总是扮演老资格搭档,而简自己则习惯于顺从。这是出于她顺从的天性,还是她希望给别人留下高人一筹的形象呢?她和艾丽丝不同,她从不介意坦承自己的弱点。或许,是时候承认她学识中存在的差距了。她可以从爱丁堡开始嘛。那是一次值得期待的旅行。她想象着这一次次奔向未来的旅行,直到……直到什么呢?此刻,电视屏幕被一幅画面替代:她猝死于一列不知从哪里返程的近乎空旷的车厢里。周遭的人会作何反应呢?可能在斯温顿停下火车,将她的尸体搬下来,还是就让她倚在座位上假装睡着了或者喝醉了,然后一路继续开赴伦敦?对此,一定有成文的礼仪吧。不过,在这样开动的火车上,他们怎么可能给死亡预留席位?那时,如果自己的尸体被搬了下去,艾丽丝会怎样做呢?她会忠心耿耿地陪伴着死去的朋友,还是找个高尚的理由继续留在列车上?突然间,简觉得非常有必要找艾丽丝确定一下她不会抛弃自己。她的目光穿过房间落在电话机上,心想此刻艾丽丝正在做什么。可是,下一瞬间,她想象到了艾丽丝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那短暂却饱含责难的沉默,这一沉默暗示着她那超重的朋友是多么可怜,多么爱自导自演。简喟然长叹,伸手去拿遥控器,转换了频道。

>脉搏

脉搏
作者: [英] 朱利安·巴恩斯
原作名: Pulse : Stories
isbn: 7544742563
书名: 脉搏
页数: 275
译者: 郭国良
定价: 38.00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15-1
装帧: 精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