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的低语》试读:1982年8月21日

我亲爱的可贝菲丽宾娜: 一个女人的脖子是她最长的句子。一个拉长的、虽无声却又像是在诉说的雪白的句子。我会把你母亲脖子的故事讲给你听。某天晚上,她的脖子是怎样因她手握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而颤动的;她引颈靠向我的第一次;还有她用白嫩的脖子向我作出一个承诺,并要我回她一个承诺的那个早上……我真该把你母亲脖子的故事在日记里记下来。 随着你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唯一渴望的便是生活。我也和她一样变得越来越无所畏惧;我们不停地推开战争。我们用好好活着来抵抗死亡。那就是我们的暴力反抗运动!一场两个人的暴力反抗运动。当然了,如果算上你,那就是三个人。你在你母亲的子宫里也在进行着一场小得可怜的暴力反抗运动。 你母亲想去看海。“不是去海滨大道,而是去很远的地方。”我借来阿布•纳吉的小汽车。自从被一颗手榴弹击中后,这辆车的后备箱便如一朵康乃馨般盛放,随后变得破烂不堪,但它还开得动。于是,我们去了。一出发,你妈妈就开始向我发问。关于我,关于我的童年。她似乎并不想知道什么具体的事情,她只是看着我的脸,听着我的声音。她对我的爱那么深,以至于我能感觉到她在用双眼爱抚我的脸颊。正因为此,我在和她说话的时候变得更英俊了。 我大笑地望着她。从未见过哪个女人的眼里能释放出那么多爱意。 我捏了捏她的手。这一刻如此美妙,为了能让它多停留片刻,我故意盯着路面,假装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母亲注视着我,我享受她的凝视。接着,我们经过几块香蕉地,我想起了另一件有趣的事。好像我心里藏着的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在从里往外冒。 “你知道吗,香蕉生长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声音。” “真的吗?什么声音?” “就是一种声音而已。刚开始,香蕉就像一只手指并拢的手。随着它们的生长,手指会慢慢分开,会发出一种声音。如果你在八月经过一片香蕉地,如果那里没有其他声音,你会听到……” “像什么样的?” “哧哧——哧哧——哧哧——” “你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小姐?香蕉的声音就是黎巴嫩的一种现实!” “你想耍我。” “天哪!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那证明给我看!” “我现在怎么证明?那声音要到八月才能听到呢。” “那到时候你再证明给我看。” “没问题,小姐,我保证。等孩子生下来,八月的某个晚上,我会带你到这里来,你就会听到。行了吧?” 我们像小孩子一样向彼此承诺,用我们的双唇封住了这个誓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听到她四处向营地里的人打听关于香蕉的声音。她问的那些人觉察到了一个笑话正在酝酿中,于是他们逗她。 “它们听起来像阿布•阿卜杜枪发出的声音。会让你坐不住。” “不,不。它们听起来像AK47-S突击步枪发出的声音!” “好吧,它们听起来有点儿像阿布•阿卜杜的声音,也有点儿像AK47-S的。你得听了才知道。” 我觉得是荷尔蒙使得她对香蕉的声音那么着迷。她让我承诺了三次。 “我们八月去!” “好的,小姐,我们去。我保证!” 时间过得飞快,你出生了。我亲手给你接生的。我这么做是为了一个原因,菲丽宾娜,那就是为了看那一滴泪。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当孩子彻底从她们身体里挣脱出来的时候,她们都会落下一滴泪。那滴泪伴随着她的笑声在她的眼中凝结。你得仔细看,否则就会错过。因为它一旦离开了她的眼睛,它就会迅速流到一旁,消失在她的发丝中。我想亲吻、啜饮掉那滴泪,喝掉从无上喜悦之肉体中流出的水。我真这么做了。我这么做的时候一手抱着你。 你母亲的脖子开始散发出母亲的味道。你一到来,她脖子上的香气就改变了。改变的还有她的站姿。我解释不太清楚,但她站立的样子就好像她找到了自己的力量中心。她两只脚站在地上。这种情况只在女人生过孩子后才会发生。那不像是完成了什么事情。更像是她们找到了自身的平衡,找到了她们在世界上的位置。她们像是对每一个人都怀抱着一丝母爱,那就是为什么在男人看来,她们如此坚强的原因。 你一出生,嘴唇便鲜红如血。人们总是惊叹于婴儿的小手,但你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你的嘴唇。你被打成捆,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阿布•纳吉为庆祝你的到来,站在他的屋顶上发射了几轮子弹。 你哭了。刚开始声音很细,但后来大得让我们吃不消。你妈妈思乡情切,给你取了她故乡的名字。我则给了你我的眼睛:棕色的、巴勒斯坦人的眼睛! 你母亲累了,她感到窒息。一天,她想出去透透气。她决定去给自己的女儿买一套像样的衣服。而实际上,她只是想出去走一走而已。她离开了营地,计划去塔里克•艾尔-杰迪代街,去“法卡尼之地”,为你买几件婴儿服装。她去了。 他们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的脖子血肉模糊。那天是1981年7月17日,以色列飞机射杀了你母亲。比起其他一切,我最想做的是搂住她的脖子。而她甚至都没有留下脖子能让我附在上面哭泣,并让我埋葬。你的母亲寂寂无声,因为她是被子弹射穿脖子而死的。 让我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菲丽宾娜。等你长大些,看着太阳的时候,你就会明白。那感觉就像眼里还残留着一缕阳光,像太阳一样的大小和形状。你母亲就像留在我眼里的一缕阳光。当我闭上眼睛时,它就在我眼睑后跳动。当我睁开眼睛时,它则像个反复无常、带点儿黑色的紫斑点,随着我眼球的每一个动作转动。我不想让它消失。我想让自己所见的一切都带上一个带着黑点儿的紫色伤口。否则,就如我们在战争中失去的其他一切一样,她会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你母亲是我身体里的一缕阳光,我亲爱的可贝,她从来都不曾远去。 菲丽宾娜,在我和你母亲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只向她做过一个承诺。只有一个。我会在八月带她去香蕉地。她将会听到香蕉的声音。哧哧——哧哧——哧哧——当我想到她会有多幸福、多惊奇时……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你送走的原因,菲丽宾娜。因为这场战争使得我们连一个承诺都守不住。我要把你送走,因为我甚至不能保证能让你好好活着。那不是香蕉的声音。也许某一天……谁知道呢……某个八月的夜晚,当你长大的时候…… 永远不要忘记,菲丽宾娜。你是在黎巴嫩出生的,在战争的中心。你的贝鲁特散发着橙花的香气;其中一堵墙被粉刷成了白色;它的房子好似在跳着狄布开舞;这里的人们依靠着彼此,就像永不坍塌的房屋。在你的黎巴嫩,只有香蕉的低语。 再见了。 你的父亲,哈姆扎医生 于贝鲁特,沙提拉难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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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的低语

香蕉的低语
作者: [土耳其] 伊切·泰玛尔库兰
原作名: Muz Sesleri
isbn: 7550283338
书名: 香蕉的低语
页数: 368
译者: 李娟
定价: 39.90元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 2016-10
装帧: 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