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溪那边》试读:一

我生长的那个小村子叫作东升浜,这个名字在我年幼的耳畔引诱我想象东方和太阳。小时候,以为东升浜是世界的边缘,是太阳走向天空的起点。上学之后,我逐渐知道大陆的东边是海洋。我们的方言里,“东边”被叫作“东海”,“海”是一个方位名词。但是,“东海”这个方位词,让人想到我居住在大陆的东部边缘,太阳大概就是从海上浮起来的。事实上,这里到东海仅仅一百多公里,但对于幼时的我来说,东边是最难以想象的地方。从小就难以望尽村子东边那片繁茂的桑树地,我以为那是世界的尽头。 东升浜隶属于孟溪村。在民间,它被就简写成孟西,这里出现了“西”这个方位。最近的地图、新闻、政府文件上都改成了孟溪。但在我童年最初的语汇里,孟溪一直写作“孟西”。东升浜和邱家浜两个自然村与孟溪村其他大部分自然村之间隔着大运河。这是古老的京杭运河的中线。在最近的长三角交通旅游地图上我看到它已经被标成京杭大运河。运河交通繁忙,船只如梭,从北京浩浩荡荡一直流到江南,出苏州平望镇,分叉为东、中、西三线。从我家屋后流过的就是这条中线,从乌镇流过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运河改造,中线因其交通便利,被定为主干道。运河改造的那些年,我们到运河对岸的轮渡就变得十分困难,两岸被挖掘得凌乱不堪,出现了一条绵延的巨大沟壑,有人挖出过黝黑腐烂的棺材和鹿角。一个冬天的清晨,我照常去上学,坐摆渡船来到对岸,走过临时搭在这些沟壑上摇晃的跳板时,我不小心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那几天似乎是父亲担任艄公,他把我送回运河这一边,我浑身湿透奔跑着回家,在宽阔漫长的机耕路上,我体验到了极度的寒冷和晕眩。我还曾试图从沟壑近陆地稍高的一边跳到临水较低的另一边,结果胸部摔成重伤,体内总是潜伏着一种沉闷的疼痛,接连几月,父亲背着我到处找医生。我至今能想起来那隐隐的疼痛。 运河打开了我的想象力。它在孟溪村的地界内是东西走向的,但总体上却是南北走向。所以,如果说,故乡的地名(东升浜、孟西)给了我东、西两个方位的想象,那么,运河给了我南、北两个方位的感觉。运河消失在南方和北方,这两个方向的事物神秘莫测。京杭运河这个名称透露了“北京”和“杭州”两个地名。两个词汇经常在耳边响起,像两只温顺的动物。北京是首都。杭州是浙江省府。人们提起它们,就像说到遥远的亲人,远方的故事伴随着这两个地名出现在大人们的话语里。村子前有条干枯的水沟,是东升浜的尾巴,水沟对岸是隶属于桐乡的杨树湾,杨树湾自然村的主体部分在梅家桥堍,这里的六七户人家被我们叫作“南海”,就是南边的意思。“南海”正对着一大片一望无垠的桑树地。这也构成了我对“南”这个方位的想象基础。 南方除了到处是水,还有独特的风。江南的季风就像一场拉锯战。南风和北风,在这一区域轮换着统治权。南方的天气很容易判断,南风会带来大量降水和温暖。而北风会带来急剧的锋面雨和寒冷。大人们用风向判断天气变化。而我在变化无定的风里走到一个个奇异的地带。南风让我想到水和海洋,尤其是夏季来自太平洋的肆虐台风。北风则让我想到沙子和旱地。其实,风就是远方。它和水一样,让年幼的我与远方关联,把我身体周围狭小的空间无限延展。 远方在我童年的脑袋里是一个重要的国度,它影响了我生命的去向,后来我终于去了北方,这个我整天倾心的远方。最初,我在海子的两句诗里设想远方:“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九月》)物质极度贫乏的童年,我不可能随意地坐上汽车、火车来到远方,只能在想象里触摸远方,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精神漫游,这一切都是在文学的世界里实现,也可以借助一个媒介,这就是地图。 地图是去往远方的最佳工具。等高线。绿色的平原、蓝色的海水和湖泊、褐色的山脉。扭曲的血管一样的河流。这些是到达外面的时间机器,是自我幻化的出口。我在地图上自由穿梭。这种自由的限度无与伦比。地图是一个迷宫。我向往其中隐秘的角落。

>在孟溪那边

在孟溪那边
作者: 胡桑
isbn: 7506098261
书名: 在孟溪那边
页数: 204
定价: 48
出版社: 东方出版社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17-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