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试读:新婚之夜

婚庆公司做好了电子版的喜帖,传过来。检查无误,再群发出去,看着邮件发送完毕的窗口陆续弹出,袁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准备就绪。她计划办一场小而精致的婚礼,只请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罗翰的想法同她一样。 “其余的,等蜜月回来,请一顿饭就可以了。”他说。他和袁颖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好几年都没有联络过,一次偶然的聚会上又遇见了。上学的时候,罗翰是班里女生恋慕的对象,成绩好,篮球打得好,长得也很帅,有人说他像流川枫,不过,他性格并没有那么冷淡,跟同学相处得不错。他和他的几个好朋友组成一个小圈子,核心人物是罗翰和一个名叫韩柳的女生,袁颖当然不在其中。有传言说罗翰追过韩柳,被拒绝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恋爱之后,袁颖曾经问过罗翰,罗翰听了就笑,说:“没有,我把她当成兄弟。” 韩柳自然是要请的,袁颖心里其实有点别扭。在她的印象中,韩柳是那种受欢迎的漂亮女生,人也聪明机灵,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赢得人心。大家都喜欢她,同时又免不了嫉妒。对于这种强势而热烈的风格给周围人带来的阴影,袁颖格外敏感,毕竟,她自己也是自命不凡的。当年,袁颖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所有老师都喜欢她,如果不是高考意外失利,可能她已经在北京的大医院当医生,而不是留在家乡的县城,做个小小的公务员。 无论如何,婚礼是一个女人的高光时刻,她希望以最好的状态面对昔日的同学。罗翰出面邀请的这些人,没一个是袁颖的朋友,确切地说,在整个高中阶段,她就没什么朋友。伴娘虽然也是同班同学,其实是她的表妹,但即便是章玉,上学的时候也不怎么和表姐一起玩。 “章玉跟你姑姑说,袁颖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都不跟我们一起玩?”有一次,袁颖的妈妈问她,她撇撇嘴,抱起书本回了自己的房间。“木头人”三个字久久地在她心里盘旋。她不明白,为什么写作文表达不清的表妹,讽刺别人倒是用词精准。 说破天,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结婚,伴娘是章玉,邀请的宾客中除了亲戚,就是一些老同学。章玉跟她同岁,一路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校,几乎所有的来宾章玉都认识。当地有闹伴娘的习俗,章玉机灵泼辣,擅长应对这种场面。除此之外,一切都西化了:教堂婚礼,冒泡的香槟,鸡尾酒,长长的拖尾婚纱。罗翰的西装是去上海找裁缝定制的。他妈妈说这套西装又实惠又好看,比现成的大牌划算多了,只不过多花了两程火车票钱。袁颖觉得他妈妈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选的婚纱是个外国牌子,就只穿一次的价值而言,贵得离谱。罗翰和她都是公务员,薪水不高,但是袁颖一眼就看上了这套婚纱,信用卡分期付款,买了下来。 恋爱很甜美,轻快得如同一场梦。罗翰向袁颖示好的时候,她还有点迟疑。罗翰跟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长得帅,受欢迎,朋友众多,而她自己不过是趴在角落里只会死读书的人。更可笑的是,她这么用功,结果并没有考好,第一志愿差了三分,落在本地的一个三流大学,毕业后靠着家里的关系,在老家做公务员,莫名其妙地,人就快三十岁了。 那次聚会,要不是章玉拖着,她也不会去。同学聚会最考验人品,能忍住了,不在混得差的同学面前炫耀,需要深厚的涵养。袁颖想,我才不去给你们当下酒菜。可是章玉想去,非要拖着她一起。就在那天,罗翰主动送她回家,走了很久打不到车,两个人一起走着走着,发觉已经到家了。小地方就是有这样的好处,约会见面都很方便。第二天,袁颖加班,走出单位门口时,发现罗翰正在等她。 这样的情景,如果发生在高中时期,袁颖想,韩柳和她那几个狗腿子似的跟班女生会惊讶得合不上嘴,可惜,这些人都散了,如今各干各的,不再关注罗翰喜欢谁。要办婚礼了,袁颖决定把她们都请来,让她们看看,当年的丑小鸭不仅变成了天鹅,还俘获了王子。尽管罗翰这些年很少运动,发胖得厉害,和过去判若两人,袁颖却仍然觉得,嫁给他是自己充满失败的青春年华中,唯一可圈可点的胜利。光凭这,她就觉得,这场昂贵的婚礼办得很值。 地点选在县城郊外的一家木屋酒店,风格前卫,专做婚庆。虽然县城地方小,人口也不多,仍有不少追求时髦的年轻人在这里举办婚礼。玻璃教堂只是个空房子,神父是婚庆公司职员扮的,长袍的衣料嘶啦作响,起着静电,说话拉着长音。 “我宣布你们—”这种拿腔拿调,像是从古老的译制片里学来的,“结为夫妻。” 底下响起一阵掌声。夫妻俩走下红毯,几位女宾站在两边,往新人头上抛撒花瓣。韩柳也在其中,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紧身连衣裙,露出两条修长的小腿,化了浓妆,从篮子里抓起一把鲜红的玫瑰花瓣,往新人的脸上抛撒。袁颖低下头,看见落红如雨,细而尖的高跟鞋踩了过去。 婚宴在酒店的宴会厅举行,两边的亲戚朋友都是本地人,热闹一番过后,人渐渐散了。有几个同学要留下来过夜,罗翰早跟他们说好,一定要陪着他跟袁颖住一晚再走。第二天,新婚夫妇就会从酒店出发去火车站,坐火车到上海,再飞往马来西亚度蜜月。袁颖早早地订好了机票,价格非常划算。 人都散了,袁颖回到房间。他们订了一晚别墅,是酒店里最宽敞的房型,上下两层,四间卧室,除了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两男两女留下来。章玉一进来就挑了楼上风景最好的房间,窗户对着一片浓绿的山谷,用她的话说:“你们都要出国旅行了,今晚就让我享受一下吧。” 袁颖去一楼的房间里换衣服,那身敬酒服外面缀满亮片,很不舒服。她换上T 恤和牛仔裤,顺便把自己和罗翰带的两套睡衣也拿了出来,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开始卸妆。 门突然开了,韩柳探进头:“能进来吗?” 她进来后,把门关好,说:“客厅是冰凉的,雨下起来没完。你屋里好暖和。” “小屋子比较暖和。”她说,“章玉屋里估计也阴冷,窗户那么大。一会儿让酒店的人过来调调温度。” “我刚才试过,空调好像坏了。”韩柳说,她脱掉了高跟鞋,穿着酒店的无纺布拖鞋,肩上披着一条毛茸茸的白色披肩,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幕。屋顶上,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吹出暖风,发出嗡嗡的声音。 “明天几点的飞机?”她没话找话说。 “下午四点。”袁颖用润湿的化妆棉擦干净全脸,只剩下素颜。韩柳的脸也映在镜子里,妆容娇艳,上学的时候,她就会化妆,自己用电发棒卷刘海,不穿校服的日子,就穿超短裙和非常贴身的牛仔裤,章玉对她崇拜得不得了。后来两个人因为小事闹掰了,章玉跟袁颖说过她不少坏话。 一对假睫毛扔在梳妆台上,韩柳拿起来仔细研究。“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假的,很自然呢。”她说。 “化妆师给的。”袁颖说。她摘掉了长长的眼睫毛,妆也擦掉了,眼睛一下子显得小而无神,脸色也发黄,头天晚上因为怕睡过头,她几乎整夜清醒。车队六点就出发来接人,在那之前她得化好妆准备着。 有人敲门,章玉来了,她也喊冷,已经打电话给前台。罗翰和另外两个留下来的朋友—赵智和李浩成在外面的 门廊下抽烟聊天,从袁颖的房间里,可以听见他们低低的说笑声。 “这酒店的环境真不错,是新建的?”韩柳放下两条睫毛,挨着章玉坐在床上。她在上海工作,只有过年才回来,对家乡的变化很陌生。 “前年就有了。”袁颖说。几个男人在门廊下发出一阵哄笑,就在窗户边上。“生意特别好,提前半年才订得上,别墅只有两间。” “感觉不到这儿有人。”章玉说,“房间太分散了,显得很冷清,其实都住满了。”向窗外望去,细雨中,一座座小木屋散落在山谷的斜坡上,树木掩映间,露出棕色的尖顶,湿漉漉的。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章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妖怪路过。”大家都笑了起来。 男生们抽完烟,回到客厅,烧水煮茶,叫她们都出来喝点热的。赵智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包普洱茶,从云南带来的。他是一名旅游杂志的摄影记者,说起自己的工作,大家听着就很羡慕。 “到处玩,还能赚钱,太幸福了吧。”章玉捧着一小杯浓茶,坐在宽大的飘窗上。茶具也是酒店提供的,款式很古典,是不值钱的样子货。 “根本不是玩,”赵智说,又递了一杯给韩柳,“每次一休假,就想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你家还住原来的老房子?”韩柳问道。袁颖坐在沙发旁的脚凳上,觉得杯子里的茶冷得特别快,指尖也冻得冰凉。酒店什么时候派人来修空调?只有一个房间的出风口正常工作。 “没有,早搬走了。”赵智说,“我爸去世后,我妈想换个地方住,就把老房子卖了,在新区换了一套大的。”他说的新区,是指县城北边的那片楼盘,房子设计得好,价格比老城区低,很多人在那里买房子。 “换作我,我也想搬。”章玉说,“太不吉利了。” “又有妖怪经过。”这次,是李浩成打破了沉默,他是个大块头的男生,在学校时,经常跟罗翰一起打篮球。他说:“我听见有人敲门。”说着,就起身去大门。果然,面带微笑的服务员带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维修工走了进来,很快,出风口修好了,热风呼呼地吹了出来。 为了表示歉意,服务员送来一盘水果,章玉顺手拿起一只苹果啃着。 “你非得提这个。”韩柳说,“能不能别提这么晦气的事。” “这有什么。”章玉说,“人谁无死呢。”她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继续说,“尸体就在,好像就在这附近被发现的,对吧?当年还上了报纸。” 她指的是这片山谷。建酒店之前,这里曾是荒山野岭,密林遮天蔽日,是个自杀的好地方。 “好像是吧。”李浩成接过话头,“真是,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她妈妈还没搬走?” “没有。”赵智说,“上次回来过年,听我妈说,崔凌妈妈一直住在那儿,就一个人住。” “她的病好了没有?”李浩成问。 “那种病怎么可能好。”赵智说,“反正从我记事起,邻居都说她是精神病。崔凌死后,她又做过几份工作,没一份做得长。” “有这种妈妈,崔凌也真可怜。”韩柳说,屋里渐渐地暖和起来,她摘掉了披肩,丢在沙发的硬木扶手上。她沉思着,说:“没错,就在这片山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好几天了。” “所以,我们换个话题吧。”罗翰说。烧水壶又一次沸腾,赵智把开水倒进小巧的泡茶壶,用壶盖闷住。 “说说你们俩。”韩柳换了一种戏谑的语气,“你们俩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袁颖和罗翰相视一笑。“说来话长。”罗翰说,“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她,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屋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我怎么不知道!”韩柳佯怒,“真的吗?” “应该是吧。”袁颖说,她的手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不过,我俩那时候并不太熟。” “是真的。”罗翰看着袁颖,看见她的脸渐渐涨红了,“不过她那时候总和崔凌在一起,不跟我们玩。”不知为什么,有关崔凌的话题再度逼近,像一只秃鹰在空中缓慢盘旋,觊觎着食物。 “你们那时候管我俩叫什么?我可记着呢。”袁颖的语气很轻松,像开玩笑。 “双塔。哈哈,对吧?你们俩都是又高又壮。”李浩成说,罗翰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李浩成夸张地道歉,道歉也是在开玩笑,“都是闹着玩儿的。” “就你叫得最欢。”韩柳说,“不过,崔凌好像不喜欢这个外号。” 没人喜欢,袁颖心里想,没有说出口。她拿起一杯温暾的茶水,一口气喝光,把茶杯放回黑沉沉的檀木茶盘上。 “是啊,为了这个,她还跟赵智吵过架。” “我叫她黑铁塔,她差点扑过来打我。”赵智说,“我从小就认识她,她性格怪异,多半是她妈妈的遗传。精神病嘛,多少有点影响。” “就算没有遗传,从小跟着疯子一起生活,性格一定不正常的。”韩柳说,说着还瞥了袁颖一眼,见她垂着眼睛,面色如常,便收住了话头。 罗翰摇摇头:“她的成绩那么好,肯定不是疯,只是我们那时候太小了,谁也不了解谁。” “确实有那么一种人,”李浩成插嘴进来,“虽然有一点疯病的基因,但是头脑却很聪明。你们记得吧?物理老师最喜欢她,说她脑袋灵活。” “那时候,章玉在班里到处跟人说,崔凌暗恋物理老师。”韩柳说,有些不怀好意地看了章玉一眼。 “拜托,明明是你告诉我的。”章玉说,“你说你看见崔凌去物理老师的办公室,然后哭着出来。” “表白被拒绝?”赵智说。这家伙和过去一样嘴巴碎、爱八卦,当个狗仔或许更适合他,袁颖想着。她说:“才不是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很自然啊,表白被拒绝,然后哭了一顿。”赵智说,“难道另有隐情?” 罗翰说:“为什么要谈她呢?大喜的日子,多晦气。”窗外的雨丝变得密集起来,簌簌敲打着宽大的飘窗。山谷一片静寂。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韩柳问袁颖。 “很简单,她那次没考好。”袁颖说,“她压力很大,必须得考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她爸爸就会断掉她的抚养费,教育费也不会再给,她连复读的机会都没有。” 章玉又拿起一只苹果,婚宴上她没怎么吃东西。 罗翰提议让酒店送餐过来,袁颖也饿了,他们点了三份套餐,加上点心和咖啡,不久就送来了。 “这儿的咖啡还不错呢。”韩柳说,“我在上海租的房子楼下,有一家特别好的咖啡馆,只做外卖,每天下班路过,我都要买一杯带回家。” “一个人住,多么自由啊。”章玉感叹道,“我要是不结婚,我妈绝不会让我一个人出来租房子。” “我养了一只猫做伴,不然太冷清了。” “我看到了,你整天晒猫的照片。” 袁颖正在吃那份白切鸡饭,鸡骨头是嫩粉红色的,似乎没熟透,被她拨到盘子的一边。她边吃边说:“我记得你从前很讨厌猫。” “人会变的嘛。”韩柳说,“那只猫,是我前男友留下的。人走了,猫还在,挺讽刺的,有时候男人还不如一只宠物。” 韩柳的前男友,袁颖从罗翰那里听说过,是她从前公司的同事。一开始轰轰烈烈,没多久两个人就住在一起了。甜蜜了几个月,后来男生主动承认自己移情别恋,要求分手,甩得韩柳措手不及。分开没多久,韩柳就跳槽离开了那家公司。这段恋情大概是她有生以来遭遇过的最大失败。 袁颖把剩下的米饭和卤蛋都给了罗翰,罗翰很自然地接过去。韩柳笑着说:“不要在单身狗面前秀恩爱,真受不了。” 罗翰吃掉了卤蛋的蛋清,剥出完整的蛋黄还给袁颖,这下连章玉也在抱怨:“你们是故意的吧,辣眼睛。” “你们真的是,”赵智终于不再沏茶,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高中时候就互相有意思?” “他说他是,”袁颖笑着说,“不过我没感觉到,他不怎么跟我说话。”章玉低低地笑了起来,看看韩柳,又看看夫妻二人,笑声中别有含义。韩柳的脸上微微地泛红。 “那时候大家都互相喜欢,一会儿就换一个喜欢的对象。”章玉说,“很多人悄悄约会,你们还记得学校旁边那个甜品店吗?老板娘长得像容嬷嬷的。” “记得。”袁颖很快地搭腔,“我跟崔凌经常一起去,她喜欢那里的烧仙草,每次去,她总是加双份的炼乳。” “所以她长得那么胖,”章玉用双手拱出一个圈,比画崔凌的身材,“还吃个不停。” “她压力很大。”袁颖轻轻地说,“吃烧仙草的时候,她最开心。” “你是怎么跟她相处的?”赵智突兀地问道,“你不觉得,她有点奇怪吗?” “是有一点,但是她人很善良。”袁颖站起身来,穿着轻薄的红缎鞋踩在地板上,有种轻盈凉爽的触觉。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她走到窗前,窗外是阴沉、潮湿、鲜绿的一大片,一整块,度过漫长的阴雨季节,夏天就要来了。 “她没什么朋友,”袁颖继续说,背对着他们,“我算一个。赵智也算?你跟她从小就认识。” “小学以后我就不跟她玩了,”赵智说,“我妈不让。她妈妈犯过两次病,整栋楼都知道。” “那你真是错过了,她很有趣,”袁颖说,“没想到她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说,这就是疯子的基因。”李浩成说,在场的所有人中,他始终游离在有关崔凌的话题之外。旁观者的论断往往是清晰明了、毫无疑义的。可惜啊,袁颖想,曲折的事实并不能用一句话来简单概括。 “有一段时间,崔凌总是提起你。”袁颖说。李浩成面露惊讶:“她说我什么?” 章玉发出咯咯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说:“原来有这么多八卦,我都不知道。” “你经常抄她的物理作业,还请她吃烧仙草,后来文理科分班,你选了文科班,就不理她了。” “抄她作业的又不止我一个。”李浩成说,“罗翰也抄过,对吧?” “你们俩上物理课的时候,老是偷看漫画书。”章玉说,“想起来了,崔凌是物理课代表,负责收作业。” “结果她还是没什么朋友,除了袁颖。”章玉说,“她以为抄作业就能换来交情?” “你非得这么刻薄吗?”袁颖轻轻地说,她不确定自己真的说出口了,也许只是在心里打了个滚,变成一道轻轻的哈气,白蒙蒙地浮在玻璃窗上。 “怎么又冷起来了?”韩柳抱怨着,重新裹紧她的毛披肩。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再次安静下来,不再呼呼作响。李浩成说:“她没什么零花钱,我请她喝个饮料,她就给我抄作业,然后,罗翰再抄我的。” “有时候,你们连抄都抄错。”韩柳说,“咱们班的学风真是一团糟。” “崔凌要是活着,她一定能考上大学吧。”赵智说,“不过,以她那样的性格,走到哪里都不会吃得开,说话磕磕巴巴的,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呆。” 袁颖觉得这句话描述的倒像是自己,走到哪里都吃不开。的确,崔凌平常话不多,尤其是面对男生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谁,而是一种对异性的整体恐惧,或许与她的家庭背景有关。袁颖将双臂抱在胸前,觉得房间确实在一点点地变冷。 前台电话没人接,又打一遍,还是没人接。他们把所有卧室的暖风都打开了,再打开门,希望能渡来一些温暖。赵智重新烧起水来,换了新茶叶。午后阴冷而漫长。 “我只想喝点热水。”韩柳说,“到底能不能换个轻松的话题?”崔凌的尸体在附近被发现时,已经好几天了,现场的照片毫无遮掩地登在报纸上。 “我和她一起去吃烧仙草,她跟我说,你曾经带她来过。”袁颖对李浩成说,“她以为你们算是朋友,结果你转到文科班,就再也不搭理她了。” 李浩成勉强地笑笑,袁颖的话让他觉得不舒服:“她借我作业,我就给她买个饮料或者别的什么吃的,反正她嘴馋,又没有零花钱。说是朋友也行,但是她实在太无聊了,跟她聊天,她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小时候不是这样。”赵智说,“不过,自从她妈妈的疯病发作过两次之后,全楼的小孩都不跟她玩,她就越来越孤僻。可怜归可怜,也怪不得别人啊。” “不过,她有什么理由自杀呢?”章玉说,“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想不明白。” 韩柳半天都没说话,忽然有些不耐烦了,她说:“崔凌精神有问题,当年报纸上都这么说嘛。考前压力过大,有精神失常的征兆,深夜从家中出走,过几天尸体被发现在西郊的山林里。疯子根本就没有理智。” “她不是疯子,”袁颖说,“我确定。我和她做了三年同桌。她确实性格内向,但绝不是疯子。” “疯不疯有什么区别?反正她死了。”韩柳说,用叉子扎向盘子里的黑森林蛋糕。当时,崔凌的自杀在学校里引起了一阵短暂的议论,不过很快就平息了,大家都要面对高考,没空为一个不太熟的同学悲伤太久,况且那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同情,而是惊讶,是好奇,是课间的八卦话题,热闹一阵就过去了。毕竟,崔凌是那么孤僻的人,没什么朋友,只有袁颖,但是袁颖和她差不多,都是班里的透明人。 所以,韩柳还是觉得奇怪,问罗翰:“上学的时候你就喜欢袁颖?我怎么没看出来。” “暗恋。” 章玉在一旁替罗翰回答,“就像崔凌暗恋他一样。” “真是够了。”韩柳盯着章玉,“你为什么要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大家都知道啊,还拿这个事情取笑罗翰。”章玉说,抱起了双臂取暖,“罗翰怎么说来着?就那次,自习课上,大家都在,崔凌找罗翰借一本漫画书,罗翰说没有。” “她根本不爱看漫画。”罗翰说。他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也没什么好辩的,不过是个傻乎乎的女生而已。 袁颖再次低下头,水壶咕嘟起来,再一次接近沸腾。 “你还说崔凌身上有猫味儿,”章玉说,这句话是对着韩柳说的,“很大声,我记得。” “猫屎味儿。”韩柳面不改色。袁颖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罗翰,罗翰胖了不少,不是当初的翩翩少年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很讨厌猫。”罗翰说。 “问题不在于猫。”袁颖说,她换了个姿势,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面。韩柳放下了手里的小茶杯。 “讨厌一个人,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袁颖说,“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赵智说:“她家的猫养了好多年,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猫,像只小狮子。” “其实,”罗翰开口了,“崔凌是个很敏感的人,可能那时候我们都太幼稚,没有人懂她,我也不懂,她表白的方式太奇怪了。” 袁颖微微笑着,听着他试图为自己开脱。人就是这样,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解释,否则简直没办法活 下去。 李浩成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她跟我借漫画书那天,我没借给她,是因为那本正好没有。你们都以为我在敷衍?是真的没有,最新的一本,我还没买呢。第二天放学,我去跑步,跑完天都黑了,她就一直在操场边上转来转去。”罗翰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身子前倾,肚子上出现几道肉堆的褶纹,他大概有七八年不怎么运动了。 “她在操场边上,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只有我一个人在一圈圈地跑,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我恨不得一辈子就这么跑下去,不要停下来。她怎么也不肯走。” “哈哈,有点恐怖啊。”韩柳说,“你居然没跟我提起过。” “等我跑完了,准备拿书包回家,她就走过来,把一本漫画塞到我手里,就是她想跟我借的那本。我想她是从学校北门边上那家小书店买来的,每期到了,老板会给我留一本。我就告诉她我不需要,她非送不可,说到最后,我都懒得解释了。” “也许她在书里夹了些什么,情书一类的。”韩柳说,“你应该接过来看看。然后呢?” “后来她走了,把书放在台阶上,这人真怪。”罗翰说,“她好像不知道人与人应该怎么交往。” “那个年纪,其实没人知道。”袁颖说,“大家都很粗鲁。” “一般人不会像她那样。”章玉小声地说,“书里有夹着情书吗?” “没有。”罗翰说,“什么也没有。” “看来你还真的去找了。”韩柳笑道,“幸亏没有。不知道她会写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你们还记得语文老师念她的作文吗?反面例子,零分。” 我记得,袁颖想。又一次,她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口。 “我记得。”赵智说,“她写的是她妈妈,全程只有一个句式:我妈妈喜欢如何如何,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最后说,我妈妈最喜欢的人就是她自己,念完大家都在笑。” “语文老师不喜欢她,她上课总是打瞌睡。”李浩成说,“有一次发脾气,差点把她赶出教室,她都睡得打起呼噜了。” 刚才那位服务员又来了,带着另一个维修工,看起来比刚才那位更年长,更有经验。对话停止了,大家静静地等着空调恢复工作。 最终,维修工从出风口的管道里面掏到一只肥大的死老鼠,已经开始腐烂了,但仍旧很肥大。章玉恶心地捂住了口鼻,韩柳只看了一眼,就赶紧转过脸去—它被托在维修工人的塑胶手套上,眼睛睁着,眼球向外鼓。 “山里的环境就是这样,小动物很多。”服务员带着歉意,微微鞠躬。酒店的员工都是从本地招聘来的,受过专业的服务培训,一举一动合乎标准,等她走了,大家重新放松下来。 “恶心死了。”章玉说,“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老鼠?”今天晚上,她和韩柳一人占一间卧室,另外两个男生挤一间。 “半夜爬到你床上。”李浩成用手指模仿老鼠爪子,章玉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 韩柳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后,妆容焕然一新,嘴唇重新涂得红红的。雨声敲着屋顶,依旧轻细绵密。 “崔凌喜欢罗翰,”袁颖说,“全班都猜着了,结果罗翰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所以说,被暗恋和被出轨一样,主角都是最后才恍然大悟。”赵智说,“你当时有没有觉得很惊悚?被那样一个女生惦记着。” “那倒没有。”罗翰看了袁颖一眼,她的样子跟高中时相比,几乎一点没变,只是瘦了些。那时候,她跟崔凌几乎形影不离。两个人都没有别的朋友。 “后来呢?”韩柳问,她对罗翰和崔凌的这段往事来了兴趣,“后来她又找过你吗?” “没有。”罗翰简短地回答,“不过有一次,就在她出事前不久,有一次收物理作业,我没写完,她来催我交作业,语气很生硬,我跟她吵了几句。” “你骂她是黑铁塔,蠢货。”袁颖说,“她都告诉我了。” 罗翰的脸有点发红,赵智打圆场说:“那时候大家说话都很随便。反正崔凌也无所谓,她本来就有点傻。” “她找我哭了一场。”袁颖说,“就在那间甜品店里,她连烧仙草都没吃完。” “为什么?”章玉刚才两眼空空地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此刻终于回过神来。 “因为罗翰骂她啊。”李浩成说,“你还想吃苹果吗?”盘子里的苹果只剩下一个了,章玉摇摇头。 “没人想吃苹果吗?”没人回应,李浩成拿起苹果啃了一口,只一口,就咬出一条淡黄色的肉虫。 他把果肉啐了出来,肉虫爬到他咬出的缺口上,被他连着整个苹果一道丢进垃圾桶。 “你不喜欢她,也不用这么骂她吧?”章玉说。 “那有什么?说她笨的又不是罗翰一个。语文老师也说她脑袋像个木鱼。” 袁颖把李浩成用过的水果刀轻轻放回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微响。 韩柳说:“语文老师最爱批评的就是崔凌,她的作文写得太差劲。” “她很聪明。”袁颖开口了,“崔凌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生,她想报理论物理专业。” “她有疯子的基因,”赵智说,“这种人今天想东,明天想西,前一天还活得好好的,第二天就跑去自杀。” “说起来,她出事之前,曾经问过我,要不要养猫。”章玉说,“她是不是已经问过你,被拒绝了?” 袁颖点点头:“我父母不喜欢猫,我要离家上大学,没人照顾。” “怪不得,”赵智说,“她也问过我。我告诉她,我们家不养那玩意儿。没过两天,那只猫被吊死在阳台上,她家在二楼,下面路过的人都能看见。” “她妈妈干的。”袁颖很快地说,“她妈妈失眠,夜里猫总在跑来跑去,崔凌跟我讲,那天早上她一醒来,就看见猫在阳台上荡悠。” “然后她自己也选择了这种死法?”章玉说,打了个寒战。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浩成忽然插嘴进来。刚才他在专注地削一只梨,确定没有果虫之后,才放进嘴里,咬下一口。 “春天,天天下雨。”赵智说,“那只猫都快要烂了,才被解下来丢掉。听说是崔凌的爸爸来处理了尸体,她们母女俩都不管,像是有意赌气,报复彼此。” “她吓坏了。”袁颖说,“我要是帮她养几天,也许就没事了。那只猫在她家十几年,陪着崔凌长大。” “有人觉得太热了吗?”韩柳站起来,去把窗户拉开一道缝,让外面阴凉的空气吹进来,缓解暖风带来的焦躁感。 “自杀是她自己的事。”赵智突然开口,好像是为了驱赶那只盘旋的秃鹰,凭空放了一枪。 “因为一次模拟考试没考好就跑去自杀,这种人到了社会上也不会顺利的。”韩柳说,“再叫杯咖啡吧,好吗?我有点瞌睡。” “所以,韩柳说崔凌身上有猫屎味儿的时候,那只猫已经死了几个月了?”李浩成说。 “我早说过了,这不是猫的问题。”袁颖看了一眼罗翰。 罗翰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身体,韩柳微笑着,不答言。章玉跟韩柳有过矛盾,此刻趁势跟上一句:“我就说嘛,韩柳一定喜欢罗翰的。” “我讨厌崔凌,不是因为罗翰。”韩柳说,“你不要这么肤浅,以为什么都是因为男人?” “像她那样的人,招人喜欢才不正常呢。”她继续说,“长得丑,胖得像头猪,跟她说话,她总是发愣,除了物理成绩好,其余都一塌糊涂,笨得要命。你们不觉得,她跟我们一点都不像吗?” “关于她,最有发言权的是袁颖。”李浩成说,“她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一直想不通罗翰为什么要骂她。你明知道她喜欢你啊。”袁颖说。 罗翰给她倒了茶,袁颖接过来,心想:他一定以为自己喝多了酒,胡言乱语。 “无论是谁,被崔凌那样的人盯着,都很恶心吧。”韩柳说,“罗翰一定很烦她。” “骂就骂呗,”李浩成说,“说她两句也不算什么。有一次她向我借语文课的笔记,还回来的时候,边角都给折了,我很生气,也说了她几句。” “你说她是笨猪。”袁颖说,“看书折页是她的习惯,确实是个坏习惯,但是骂人笨猪有点过分吧。” “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她所有的本子都有折角,人也很邋遢。她好像完全没有家教的,她妈妈不会教她的吗?连鞋带都系不好,老是耷拉着拖地,随时会绊倒。” 袁颖笑了:“这倒是, 每回上体育课, 我都要帮她系鞋带。” “说起来,崔凌真是无处不在啊。”李浩成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韩柳跟他要了一根,点了起来。 “讨厌的人都很有存在感。”章玉说,“我还记得,有一次她穿了一身旧衣服来上学,像那种咸菜的颜色,非常难看,像是她奶奶的衣服。”这话是对着袁颖说的。 “那是她妈妈的,她奶奶早去世了。” 韩柳吐出一口烟:“所以啊,自杀一定是她自己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吗,袁颖?” 袁颖摇摇头,罗翰说:“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成为好朋友。” “那,如果不是因为罗翰,那是为什么呢?”袁颖问韩柳,“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哪样?”韩柳停止了吸烟的动作。木屋别墅里禁止烟火。 “就是从那天开始,从崔凌被罗翰骂的那天开始,班里的人忽然都不理崔凌了。你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不管崔凌跟哪个人说话,收物理作业或者是别的什么事,一律装作听不懂,然后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玩笑。”赵智说。当然,他也参与了这个玩笑,大概持续了一周。一周之后,所有人都觉得没意思了。他们不再无缘无故地傻笑,崔凌反倒不适应了,她悄悄地问袁颖:“他们为什么不笑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笑够了吧。他们为什么笑你?” “他们为什么笑我?”崔凌反问,袁颖哑口无言。 “那时候大家压力都很大,”章玉说,“傻乐一下也挺开心。再说她也不在乎嘛。” 罗翰说:“十几岁的人就是很莽撞,这也没啥。” “全班都笑疯了。”韩柳说,“崔凌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就一脸傻样地愣在那儿。” “喜欢一个男生而已,” 袁颖轻轻地叹道,“这有什么错呢?” “没人说她错。”李浩成的语气里带着劝慰,“我们只是觉得,她呆愣愣的样子很好玩。” “她活着就是个乐子。”章玉说,似乎带着一丝惋惜之意,“如果我喜欢的男生那样骂我,估计我也会想死了算了。” “你才不会去死呢。”赵智说,“你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章玉笑着反驳他,“据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上百次想自杀的念头,杂志上说的。” 咖啡送来了,六杯,热腾腾的,上面浮着细密的奶泡。雨已经停了,服务员没有打伞,弯腰放下托盘,她有些年纪了,盘起来的头发里面杂着几茎银白。天色仍旧阴沉。 “来,”赵智提议,“为活着干杯。”大家都笑了,章玉蜷起腿来,她坐在一只宽大的藤椅上,人缩成一团。 杯子们彼此相撞,然后陆续放下,咖啡袅袅地冒着白汽。 “说实话,你就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赵智问袁颖,对方摇摇头,他接着说,“我发现了。当时还不知道会那么严重,就觉得她的行为很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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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

新婚之夜
作者: 辽京
isbn: 7521711033
书名: 新婚之夜
页数: 320
定价: 59.80元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年: 2019-11
装帧: 精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