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全漫谈之《妻妾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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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短83页的篇幅中,《妻妾成群》为我们讲述了被新娶进陈府的四太太颂莲是如何从开始接触陈佐迁老爷的家眷,到逐渐失宠并最终走投无路被逼疯的故事。解析这样一部小说有好几条路径,既可以从四房太太围绕着陈老爷权力核心的“宫斗”倾轧展开政治上的分析和图解,又可以从颂莲等角色中看传统女性角色的悲剧性,还可以分析角色行动背后的那一套“吃人的”封建礼教,最后还可以对貌不惊人却笔下阴柔的苏童在该小说中的写法和语言特色做一番探究。我个人对权力、人物、文化和语言都很感兴趣,就试着四个方面都有所涉及,不求深入,仅当作杂感漫谈吧。
老规矩,谈谈情节和人物。情节由于颂莲作为主角一贯至终,时间线上除了个别的插叙(后面会谈到),基本都是顺叙之下的,这样安排读者更容易理解,也同时更容易对颂莲产生(哪怕下意识的)同情。我们可以很方便地用一根链条将它串起来:
颂莲进府—雁儿怀恨—颂莲串门—第一次—回忆身世(第一次插叙)—发现藤井—认识子辈—飞浦归来(赏菊,第二次插叙)—梅唱《女吊》—麻将私情—长箫遗失—第二次未果—布人之咒—卓云剪耳—燃叶纠纷—飞浦登门—陈寿大宴—古井之魅—返席失礼—颂梅交心—顾少教箫—母子之争(第三次插叙)—飞浦远行—第三次未果—梅唱《杜十娘》—卓梅之斗—雁儿之死—宋陈往事—颂飞之别—雁儿招魂—梅太被捉—梅唱《霍小玉》—梅被投井—文竹进府—颂莲发疯
共35个主要情节串联而成,情节本身只能反映人物所作所为以及遭遇,它所反映的是一个跳跃的、离散的人物关系变化,而要将这故事链顺畅地通落下去,就要依仗描写来充实血肉。
文中每个角色都有着各自的特点,简单来说,陈尊霸,颂敏感,梅高傲,卓阴险,毓顽守,雁儿作,飞浦弱,宋妈唠,其他的小孩子和医生一类都是次要角色,在勾心斗角的陈府中充当的作用也就类似一枚棋子或者说道具。
陈佐千作为府上老爷,在家中可是绝对的权威和霸主,他有着万贯钱财,四房太太,膝下儿女环绕,可谓是实实在在的“人赢”。在小说中他既是权力的核心,也是欲望的漩涡,所有的斗争和角逐均是围绕着他来展开的,但我们也不难看出“干瘦细长”的陈老爷年过半百后的力不能支,无论是宋妈口中的金片从大到小再到“什么都没见着了”,还是第三次欲行房事却未得行的油尽灯枯,陈家的式微我们不难看出。
另外有趣,也同样是苏童本人的特点的是,如此尊霸的陈老爷,却在叙述中占据相对次要的地位,大段的文字重心落在了颂莲身上,我觉得这两点与《红楼梦》中贾府的衰落和林玉二少唱主角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首先这是一种“反帝王史”的视角,更贴近寻常百姓,另外也更容易跳出窠臼,写出活灵活现的人物。另外我想这或许跟作者个人兴趣有关,这点没什么好说。还有一点是用小人物的视角,反衬出整个大背景的巨变,是非常常用也奏效的方法,不过这部小说却是一个例外:它的重心的的确确是放在女性身上的,不存在反衬或者影射一说,苏童写的是实实在在的女性,她们如何从正常,到变态,最终被毁灭的故事。
另一方面,陈与刻板印象中暴戾、强硬的男人又有着细微的不同,像第一次两人的调情,还有第二次被颂莲质问箫的下落的窘迫,那一句“我就差一点给你下跪求饶了”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加一句“小姑奶奶”会不会更好哈哈哈),还有第三次“我不强迫你”,当然所谓的示弱和讨好仅仅只是为了得到颂莲,满足自己,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全然虚伪,陈佐千身上有一种在传统家长式的男性角色中颇为少见的“风情”(或许可以这样说),这种“风情”,或许也是他贪图女色,一纳再娶小妾的欲望的一种表现,只可惜到了飞浦这一代,便什么硬气也不剩了。
毓如的出场很有意思:一个胖老太捻着佛珠念经。胖既是衰老的征兆,也同时暗示着她在府上难以动摇的地位(当然她地位最牢靠的基础还是大少爷飞浦)。信佛,表明她自知人老珠黄的消极态度和迷信呆板的陈腐观念,这一点从烧树叶里她振振有词的“破规矩”,对飞浦和颂莲亲密关系的提防,以及后来她塞颂莲解酒药口中的“翻天啦”都可以看出,她和卓云代表着陈府的保守势力,她们深知如何教训和排挤后来的太太们,也不会像后两位太太一样作出出格的事情,因此都不会被取代和颠覆。
卓云作为阴险狡诈的二太太生动诠释了何为“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秀气的面容和表面讨好的态度很容易地骗过了刚入门的颂莲。她善于挤兑梅珊和颂莲,并且颇有手段,无论是小孩子碰碎花瓶,暗助雁儿咒颂莲,暗中下药想害梅珊堕胎,借忆容挨打诬陷梅珊,还是最后的“捉奸”,都能反映卓云的厉害之处。颂莲本有机会与她斗上一斗,但却因为雁儿之死、老爷的油尽灯枯和飞浦的孱弱彻底失去了拼搏的筹码。
上述的三人都是活在传统的礼教之中,他们恪守着条条框框,即便是陈佐千也不能任着性子逃脱出礼教和情面的束缚。例如在五十大寿上陈受到颂莲的亲吻,“脸涨得通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终于把颂莲一把推开”,他必须维护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威严,狎昵的举动只能在暗处,而不能摆到明面上;颂莲说“下雨”他误听成“项链”,他说“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只是千万别告诉她们”,他知道让其他三房知道(而显然她们也必定知道)他厚此薄彼,恐怕又要闹出好多是非;雁儿病危时他吩咐全力医治,“不要让人骂我们不管下人死活”,真是人言可畏。卓云和毓如对梅珊的压制和排挤,区别于往常的谗言媚上,主要是通过孩子这一媒介来触发的。而这种明面和气,背后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旁人指指点点的氛围,又恰恰是生性敏感,却又胸无城府的颂莲一步步走向毁灭的绝佳温床,内外因具备,也就只需要一系列的安排就能达到了。
在介绍后三位之前,插空聊聊雁儿和宋妈。雁儿对颂莲的怨恨显而易见,但我觉得她实在是作,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在受宠时的厉害,自己应选择暂避锋芒,她是丫鬟,却不能藏好自己怨恨的罪证和“上位”的企图,被敏感多疑、又处处受气的颂莲发现,也只能被拿来发泄和虐待了。不过雁儿的死,客观意义上加速了颂莲的失宠,也很难让人不怀疑这是不是卓云“借刀杀人”的诡计。相比起孩子气的雁儿,宋妈则是愚钝的体现,她丝毫不晓得见人说话的道理,也听不出颂莲的弦外之音,只是年龄大了,虫卵似的黄白唇不断抖着过去的尘埃,也是在她口中,颂莲知道了梅珊的宿命。
梅珊本是戏子出身,因见得陈老爷有钱跟了他,却又很快被喜新厌旧的陈老爷冷落。她是小说里最清高也最有艺术气息的角色,从一开始的“老娘不愿意”、“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骗自己”,到“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再到最后“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窃最喜这句),一个高艳冷傲、肆意任性、快意人生的形象跃然纸上,很遗憾的是,梅珊作为戏子,并没有这样骄傲的资本,最终也为自己的“快活”被投井而死,还遭受了“私通”的骂名。
梅珊和颂莲的关系很耐人寻味,颂莲一开始便对神秘的梅珊好奇,不论是见面时冥冥中的双目相撞,还是后来听戏彼此心意相通,再到一起搓麻将目睹台下私情,与梅珊的几轮对话,还有最后颂莲目睹梅珊之死,两个角色之间有着宛如镜像的联系,我个人觉得梅珊实际上影射着颂莲内心深处那种清高孤傲和自在享乐的潜意识,两人年龄相近,经历类似(父母均亡),颂莲对梅珊抱有一种知己般的同情,她明显羡慕梅珊和医生的关系,却缺少梅珊那种勇敢无畏的心性,而最后的结局也如知情的旁人所说,“兔死狐悲”,这样的噩梦,唯有疯或死才有终结之日。
飞浦是个很有意思的角色,他年轻英俊,会吹一手好箫,好吃甜食,懂菊,又与颂莲互生情愫,他常年外出“入账”,每次回来都与颂莲关系更进一层,奈何他生来怕女人,门里门外还拉着顾少爷的手(“飞浦一走就吹不好了”实在好玩又好笑,断是没料到90年的小说里就有了基情)。颂莲对飞浦的感情,自赏菊开始萌芽,再到吹箫和告别,最后在喝酒时抵达高潮旋即破灭,也还好在飞浦怕女人,要不然到时偷情被捉,可是乱伦的大祸。
飞浦身上寄托着颂莲在陈府仅有的一点点温暖和慰藉,两人也是年龄相近,渴望自由,在他身上颂莲可以暂时摆脱和所有女性角色的复杂猜疑,也可以摆脱单纯沦为性工具的物化,只有在飞浦身边她才有作为一个独特女性的感觉,颂莲对飞浦无疑有着很高的感情期望,但是飞浦男性本能的丧失,又让颂莲不得不死心。
最后压轴的是颂莲,颂莲本是大学生,接受着新时代的文明教育,却因父亲的茶厂倒闭辍学,亲眼目睹了父亲之死。继母给了她两条路:做工还是嫁人?看上去的自由选择,到头来也不过穷途末路。颂莲二话不说选了嫁人,还嫁的是富贵人家,她不在乎名分,但她却没料到不做工改做小,意味着她早已失去了任何平等的可能——正如文中她所感受的那样,“她将孤零零地像一叶浮萍在陈家花园漂流下去”,她吹灭自己的十九根蜡烛时,已经暗中和过去的女大学生颂莲一刀两断,陈却依旧被蒙在鼓里,他此时得到的只是颂莲暂未老去的肉体(“难以判断颂莲是天性如此还是曲意奉承”)。
在介绍卓云时已经谈到,颂莲的失宠,因的是雁儿之死、老爷的油尽灯枯和飞浦的孱弱三件事,但归根结底,还是她的个性所致。父亲的自杀肯定给她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她身上既有着看清真相、任人摆布的一面,她有着“要傲总得有点资本”的自知之明,洞察家中各个人物在老爷眼中的地位,又有奋起反抗、自尊自爱的一面。她内心深处有着施虐的倾向和强烈的逆反心理,她借着给卓云剪发给她耳朵一剪刀以示威胁,雁儿咒她,她一定要伺机报复(即便她的内心毫无报复的快感)。她一方面想讨好陈老爷(在宴席上的亲吻简直是无礼的作死),另一方面又拒绝“做一条狗”(她最后发酒疯要摸要舔那一段已经濒临崩溃了)。我们看见她在竭力挣扎,但又无处可以解脱,她的一生已经和陈佐千绑在一起,四处都是陈府的高墙,她没有自由,也奢谈爱情,唯一可能的依靠和欲望的泄口——飞浦,却又生来孱弱无用。而且她本人也自甘堕落为陈佐千的性工具,她不再读书,也没有修习女工,甚至连看戏和麻将也不做,生活半无聊赖,毫无生趣。到最后,绝望堕落的颂莲求诸烟酒,这一背叛传统女性形象的表现又加剧了陈佐千对其的厌恶。另外我们在颂莲身上还看到了很强的非理性征兆:颂莲和废井的感应、幽灵湿漉漉的手的幻象、雁儿的冤魂推着窗户的灵异景象,它们在小说中反复闪现,就像遥远缥缈的背景音,暗示着神秘不可捉摸的宿命和死亡。这宿命,既是梅珊的宿命,又是颂莲的宿命,也是文末新进五太太文竹的宿命,这死亡,既是梅珊的死亡,也是陈府的灭亡。
结尾一句“颂莲说她不跳井”很耐人寻味,颂莲是被逼疯的,被梅珊投井的恐惧吓疯的,但她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通奸(灵魂出轨也已经被扼杀在摇篮中),因此她不会被投井,但除了井,陈府已经没有任何容身之处(“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颂莲的末日”),已经不是学生的她对陈佐千来说已经毫无价值,因此我觉得可以把她看做“鬼魂的实体化”,疯女人的形象沟通人世和冥界的怨念,她是那段“吃人的”历史的见证,而最后的“不跳井”,某种意义上,又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她将往代女人对传统礼教、男权至上和一夫多妻制等等未说出口的反抗,以另一种隐晦含蓄的方式传达出来,这又是新的进步。
上述三人相比起陈老爷和前二位太太,可以算新一代的自由派,当然自由的也只是观念,人身的自由是绝对不可及的,他们必须依附在陈老爷身上才能过活,飞浦的办事不力,又恰恰从血脉和财路两方面堵死了陈府香火的延续。有人说,如果颂莲当时不选这条路,她会不会不至于落得发疯如此凄凉的下场呢?或许陈佐千和雁儿的话会给我们一些启示。当颂莲问陈老爷对梅珊的看法时,陈佐千的答复是“女人永远也爬不到男人头上来”,当颂莲问雁儿在北平上大学的大小姐忆慧时,雁儿说“我们大小姐又漂亮又文静,以后要嫁贵人的”。
由此可见,作为颂莲同龄人的忆慧,在女佣眼里最后的归宿也不过“嫁人”,封建思想的愚昧和腐朽可见一般。从个人角度来看,在当时有多少女大学生(家里供得起读书的大都比较宽裕),会愿意选择又脏又累的做工呢?恐怕都是做着嫁入豪门享受生活的美梦吧?传统女性的悲哀就在于,没有经济独立条件的她的一生都与家庭和婚姻背后的那个男人绑定在一起,甘心作其附庸而不得解脱,而更可笑的是她并没有自由去选择自己的婚姻对象,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呜呼。
最后来谈创作方面。《妻妾成群》这部小说语言总体来说,我把它称为“局部雌性,整体雄性”,“局部雌性”指的是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整体雄性”指的是叙事节奏的把握和整体篇幅。苏童的笔触已经细腻到让人开始怀疑作者的性别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懂女性”,我想很多读者都会有类似的想法,但整篇小说又非常短小紧凑,我通读完第一个感觉是海明威那样的语言,很结实,绝不拖泥带水。我认为这个特点可以从分三方面来谈:人物对话、心理反应以及神态动作。
对话方面,苏童有意不用引号(文中所有对话都是“裸露的”),这样的好处是它有利于弱化对话的情景,而给人一种倾诉的直接感和身临其境的代入感。另外注意到文章中的对话大都短促,语句结构非常简单,引号的省略便于推动对话,并打破话语、心理和行动三者的分隔,颂莲和梅珊之间的对话(唱《杜十娘》后)就是一例,颂莲被梅珊的话呛了一口以后,立马就过渡到了心理描写,“她发现她现在不恨梅珊……”,然后就转到动作“她走到废井边,弯下腰朝井里看了看……”,衔接非常自然。
另一典型的例子是颂莲逼雁儿吞草纸那一段,从颂莲去马桶,到质问雁儿,再到逼她私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类似“意识流”,我把它叫做“对话流”,我们感觉到风雨欲来的紧张和激烈的对抗,整体非常的畅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意味,这是通过二人对话的来回跳跃实现的。还有颂莲和飞浦最后的一段情欲袭来的描写,从飞浦长相,到颂莲心理反应,到颂莲神情描写,再转到飞浦,再转回颂莲……在这一段语言的流动中,我们看见情欲在对象的屡次变换和跳跃中不断递增,也看见人物关系从稳定向突破平衡的状态滑去,直到人走幕落。
另一点是苏童善于用重复,正常人在激动的时候,总会一句话或者一样的意思不断重复以强调,像飞浦为了强调自己不能与颂莲在一起,他连说了四个“怕”,两个“不行”,毓如掉佛珠时说的四声“罪过”,重复让人物的处境显得更加真实,话语上也更加可信。
心理反应上,我觉得苏童在情景交融方面做得很不错,芳龄十九、生性敏感的颂莲,她的心情总会和天气联系在一起,下雨能唤起她的情欲,紫藤能让惊起她回忆的涟漪,坐在井边能听见人在说话,下一次大雪便恍若隔世。另外,苏童还给女性特有的古怪做了一些特写,譬如她并不讨厌蟹爪,却让飞浦把蟹爪搬走;口口声声说着无聊,又不跟梅珊一起出去看戏作乐;前边说“女人就是这种东西”,后边又说“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有最后硬逼着雁儿吞草纸,报复成功的她却只觉得恶心……这些心理反应看上去不可理喻,但又非常真实,她身上所暴露出的是人类共同的永恒之谜。
神态动作方面,苏童很会把握用词,他知道什么时候只需要“说”“走”“笑”一字就能够打发掉,什么时候又要用“哽咽”、“叫”、“喊”、“骂”、“踱”、“拽”、“沉下脸来”、“嫣然一笑”一类的词,这些都是要紧的动作细节,但实际情景上这些词语的斟酌还相对容易,难是难在出场那会,怎么写?就举飞浦上颂莲房打圆场的开头为例吧:
“颂莲想不到飞浦会来,她把门打开,倚门而立。你来干什么?飞浦的头发让风吹得很凌乱,他抿着头发,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说,他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颂莲嘘了一声……”
如果你是苏童,你会怎么写呢?要是直接写飞浦敲门,颂莲开门迎他入内,好像太过单薄,照顾不到颂莲之前受气的情绪。要是写飞浦在门外打转,颂莲迟迟不开房门,又太费笔墨。这一段不到八十字,就把二人相见的神态,以及各自的立场表达得清楚明白,还别有趣味。
小说中还有几段特别的插叙,也就是“直到后来他也经常想起那天颂莲吹蜡烛的情景”、“颂莲后来想起重阳赏菊的情景”、“后来颂莲老想起飞浦漫不经心说的那句话”还有那句“这也是颂莲最后一次看见梅珊迷人的笑靥”,就好像摄像头突然被调远,原本身在现场的视角变成了回忆视角,又好像旁白突然响起,整件事仿佛蒙上一层薄纱,变得模糊和久远了。
不妨算上开头那句“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的时候是十九岁”,我猜这是苏童从外国小说里偷师学来的手艺,这样操纵时间调度视角的好处是能够让读者对人物产生一种“共情”,以及一种印象加深的感觉。它就好像在你经历了一件事以后留下的一张照片和一段注解,能够拓宽文本的内涵。至于开头那句,唔,可算一种经济又新颖的方法(正如无数人套用的《百年孤独》开头句式),它点名了主人公的姓名、身份、年龄、所在环境还有抵达方式(后一句就是补充),一口气塞那么多信息的同时,还能制造点悬念(主角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以这种方式出现?),的确是蛮好用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苏童在小说中有意模糊了历史和地理背景,并且把陈府与外界社会环境隔绝,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一丝外界的风吹入陈府内部。我们知道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但却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背景(军阀混战?抗日?解放?),我们也知道故事肯定在江南,但除了肯定所在地不是苏州以外,我们一无所获。这种含糊感给这部小说蒙上一层寓言式的色彩,好比桃花源,它真的存在吗?没有人肯定,但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寻得某种意义与教训,不如说,《妻妾成群》刻画的陈府存在于文学空间之中。此外,该小说不同于一般的家族史,没有宏大叙事,而是将叙事重心都放在颂莲一个刚进门的小人物身上,这也是对宏大叙事的一种解构,我觉得从语言篇幅、历史视角以及女性角色的刻画来说,这部作品的确有一点先锋的味道。
接着聊聊意象。苏童为了营造江南特有的柔婉、阴沉、湿凉的环境氛围花了不少力气,像紫藤花、石榴树、海棠树、菊等植物,井、水池、花瓶、花园等景观,还有人物随身的箫、发簪、黑貂皮大衣、佛珠、苏州瓜子、旗袍、丝绸衫裤、绣花拖鞋、细花绸伞等等物品,当然,全靠这些还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小说中弥漫的那种淡淡的凄婉悲凉之感,譬如叠词、语气词、人物命名还有戏曲在其中也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重点说井、箫和簪三个意象。井这个意象本是提供水源,滋养生命的,在小说中却成了葬人的坟地,从字源来看,正所谓“井井有条”,四四方方的“井”又暗示着陈佐千在陈府中建构的权力秩序,颂莲只能被迫在其中,如囚犯一般。井在文中的第一次出现,就透着某种熟悉又神秘的感觉,它位于墙角,周围布满紫藤花和杂草,井台石壁上长满青苔,蓝黑色的井水,以及扑面而来的凉意,到后来湿漉漉摇晃着的手,还有亡灵的召唤声,和梅珊一语成谶的“一个是你,一个是我”,都有着哥特式的惊悚以及强烈的宿命感。随着剧情的发展,“井”的历史意味变得更浓,颂莲对“井”背后的传说深深吸引,“井”的意象也在众人口中的言语中逐渐拼凑完整和明朗起来——它便是出轨女人的葬身之处!梅珊被投入井可谓是全篇小说的最高潮,也是压溃颂莲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同于梅珊,“井”最后并没有成为颂莲的葬身之处,它变成颂莲的徘徊之所,也是它,借着颂莲的口,诉说着陈府多年来女性的悲惨命运。
箫作为乐器,首要的功能便是音诉心声。另外箫由竹子制成,也有“高风亮节”的寓意,箫的声音清亮,又易给人“超凡脱俗”之感。小说中的箫,即寄寓了颂莲对父亲的思念情感,也寄寓了颂莲对飞浦的一片心意(相比之下“菊”只是一份回忆),还寄寓了顾少爷对飞浦的一片心意,哈哈。
“簪”意象来自雁儿,簪既是古代女人用来固定发型的用具,也是装饰,象征着主人的身份地位。[1]中说梦里雁儿的鬼魂带着“簪”来寻颂莲,实质是颂莲潜意识的一种表达:颂莲知道雁儿不甘做丫鬟,也想当太太,颂莲害怕自己将被雁儿取代;另一方面,梦是欲望的变形,雁儿挽着有钱太太的发髻回来找她,也暗示着颂莲自身被现实压抑的愿望的满足。
最后谈谈不足之处。这部作品虽然前面说了许多好话,但我还是只想给它8分,原因不仅仅是苏童创作该作品时年仅二十六岁,在语言方面还差些火候(毕竟有曹雪芹和张爱玲在前,他的白话确实还不够“雅”和“狠”,个人觉得只有梅珊的话和对井的描写达到了让我着迷的高度),你会发现有些地方(通常是句子摆脱了口语变长的地方)语言处于一种文白中间的模糊地带,这就让个别的语句显得比较僵硬,称不上“浑然一体”。
还有在这部小说中我并没有看出苏童他的野心和琢磨,他似乎仅仅满足于讲述一个故事,而在结构和艺术手法上却没有多少突破,也并没有留下足够多的谜团和暧昧之处。一部小说如果只靠情节吸引人,它是耐不住读者重读的,而这部小说,如果你等语言和情节的新鲜劲一过,你会觉得确实有些乏味。整部作品就像是我开头那样,由一个个情节块连接起来的,结构十分清晰简单,伏笔和铺垫上也有所欠缺。
另外每个角色(尤其是颂莲)的过去信息太少了,历史的稀薄感会让人物缺乏一种丰满的质感,就像纸影戏,打打杀杀的,却始终停留在平面。整部作品似乎继承了《红楼梦》的忧愁和哀婉,又似乎在挣扎着想摆脱其影响,与之划清界限。这也给了我一个启示:搞艺术要另辟蹊径,从经典身上汲取营养的同时,尽量避开这些参天大树投下的狭长阴影。
也是偶然在图书馆还书车上看见这本小说,贪它薄便拿了去,怎知写书评又多花了两天时间,真是罪过罪过。至于小说中三首戏的故事与梅珊夫人形象的互文性,大家感兴趣可以看[2],看完相信你对梅珊这个角色为何如此安排又多了一重了解。[3]写得也较有深度,理论方面我还比较欠缺,而且个人更喜欢这种漫谈的轻松语调,大概说的就是这些。很抱歉写得这么长,有什么感想可以在留言区一起讨论,谢谢!
参考文献
[1]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解读《妻妾成群》—知网
[2]“红楼”余韵三“唱”一“叹”——《妻妾成群》以戏点题手法探析杜十娘与霍小玉的互文影射结局—百度文库
[3]禁锢与自我封闭——《妻妾成群》中空间的权力关系探讨—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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