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雷克《空间物种》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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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对应2019年1月麦田出版的许绮玲译本《空间物种——一部空间使用者的日志》,部分人名地名等未按台译。
P13 开篇献词 译注2
皮耶尔·盖兹勒(Pierre Getzler,1938-),法国画家、摄影家。佩雷克长年的朋友,同样是犹太裔出身,也在二战时失去双亲。两人于1964年曾同游瑞士,专程去看保罗·克利画作。盖兹勒也曾为佩雷克诗集《La clôture et autres poèmes》 绘制卷首插画(也跟其他乌力波成员有合作),并曾以摄影记录的方式陪同他一起进行写作计划的田野工作。盖兹勒也为《空间物种》的写作提供相关资料和查询渠道。
P13 图1
海洋图:来自刘易斯·卡罗尔的荒唐叙事诗《猎鲨记》。
P31 床 虚拟引文:
“长久以来我以书写就寝。——帕塞尔·姆鲁斯特”
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对调字母异名游戏,以及《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名句改写。格诺的《风格练习》里貌似有一篇也是这种玩法。这种虚假的引文游戏我也玩过,比如把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写成《笸箩马耳》。小时候,我还时常把长辈名字的声母对调了读出来,觉得很搞笑,比如,王桂林,读成“王 lui gin”(按拼音读法),我可以笑半天。
P41、43 卧室/房间
“重新苏活过来的卧室空间足以唤醒、挽回、激起种种回忆,不论是最短瞬的回忆、最莫名的回忆,或是最精粹的回忆。光是我身体躺在床上那非常明确的总体感受,又光是因为十分确定床摆在房间里的位置,便能启动我的记忆,赋予一种明晰感,一种几乎不曾异动的精确性。就好比从梦里唤回了一个字,一旦写出来,便使这场梦的整个回忆复苏了……”
“大概是因为卧室的空间对我而言等同于玛德莱娜小蛋糕对普鲁斯特的作用(显然这整个计划就出自他所启发的灵感……)”
(译注37:普鲁斯特的“不经意的回忆”并非佩雷克经常用为引发书写的动机源头,而是更为主动有意识的追寻回想)
P45 卧室/房间
关联巴什拉《空间的诗学》的“场所分析”(topo-analyse)。
“是当你把三双袜子泡在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脸盆内?”这句话关涉到佩雷克的第二人称小说《沉睡的人》。
P55 公寓 关于无用的空间
“有好几次我试图想象在公寓内会有一间无用的房间,绝对而刻意没有任何用途的房间。并非杂物间,也并非一个附加的房间,也不是走廊、储藏室,或随便哪个角落。而是一个没有功能的空间。不为任何用途,也不反映任何事物。”
让我想到大学里隔壁寝室的明儿,我有一次用他的电脑,无意中发现一个文件夹,命名为“空”,点开来,真的什么都没有。当时我就震惊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哲学行为。
P62 公寓
“没有门的房子”,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格慈—温克勒之屋”(Goetsch-Winckler House),位于密歇根州奥基莫斯,建造于1940年。
加斯巴尔·温克勒(Gaspard Winckler),在《佣兵队长》、《W或童年回忆》、《人生拼图版》里的同名人物。
P68 楼房/建筑物
《人生拼图版》的源头之一:插画家索尔·斯坦伯格的作品集《生活的艺术》其中一幅。
P80 街道
“我看见两位盲人在林奈街上。两人挽着手臂同行。两人都有极具弹性的长手杖。一位是约摸五十岁的妇人,另一位是还很年轻的男子。妇人以手杖尖端轻触人行道上一路经过的所有直立障碍物,同时一边引导年轻人的手杖,也教他同样轻触,一边又很快地一一告诉他碰到的都是些什么障碍物,而且从来没说错:一盏路灯、一个巴士站牌、一座电话亭、一个垃圾桶、一个邮筒、一个交通告示(当然他无法说明告示在说明什么)、一座红绿灯……”
译者注79提到,以上文字让人想起电影《天使爱美丽》中的一个片段,而导演让-皮埃尔·热内也多次在电影作品中影射或呼应佩雷克的作品。
电影片段在大约35分钟处开始,Amélie帮助一位盲人过马路,跟他讲沿路都有什么:
“我扶你,踏下来,我们走。首先遇到乐队领班的遗孀,她一直穿着亡夫的制服。再来是,肉店招牌上的马头少了一只耳朵。这笑声来自花店老板,他的眼角满是笑纹。面包店橱窗里有好多糖果,唔~闻到香味了吗?他们正在请顾客品尝甜瓜,还有杏仁口味冰淇淋。接着路过的是肉摊,火腿79法郎、排骨45法郎。再来是乳酪店,Picodons奶酪12.9法郎,Cabecous奶酪23.5法郎。肉店有个小婴儿看着直盯着烤鸡看的小狗。我们这就来到地铁站书报摊前。我就陪你到这儿,再见!”
导演让-皮埃尔·热内在2018年出了一本《Je me souviens, 500 anecdotes de tournage》(《我记得:500例拍摄轶事》),显然是想到了佩雷克的《我记得》。
P84 街道
“格诺珍爱的S号公车”,雷蒙·格诺《风格练习》。
P86 街道
“让天降暴雨,破坏一切,让绿草蔓生,牛只取代人群。在巴克街与圣日耳曼大道交会处,高楼屋顶上方百来公尺处目睹大金刚现身,或者是特克斯·艾弗里(Tex Avery)笔下那只变身无比强壮的巨大老鼠!”
译注86说,这只巨鼠应该是指动画连续剧Tom and Jerry里的角色(herculean mouse)。但是是谁呢?老鼠杰瑞有变身成巨鼠的桥段吗?
P100 城市
穿越柯尼斯堡七座桥的路线问题。佩雷克好像不只一次提到。
P106 城市
超现实主义者提出的一些美化城市的建议(情境主义者也感兴趣的,游戏性的城市革命行动):
方尖碑:把它弄成圆形,在顶端依合适的尺寸放置一只钢铁制的羽毛;
圣雅克塔:稍微弄弯一点;
贝尔福石狮:让它啃一根骨头,并把它的头转向西边;
万神殿:从中垂直切割,分成两半,相距约50公分拉开
P107 城市
“房屋照明——因有些载体有蓄光的特性,比如糖、某些软体动物的皮肤、波隆纳的磷。将房屋外墙以磷光材料粉刷,发出的亮光就可以照亮街道。”——福楼拜《布瓦尔与佩库歇》
P109、110、111 乡下
“我是个城市人;我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生活。我的习惯,我的节奏和我的语汇都是城市人的习惯、节奏、语汇。城市属于我所有。待在城市就如同在自家里:沥青、钢筋混凝土、铁栏杆、街道网络、连绵无尽的灰墙,这些东西足以令我惊讶,令我愤怒,可是同样也会使我感到愤怒或惊讶的,比如说,想看到自己的颈背是极为困难的事,或者怎会有额窦与上颌窦这么莫名其妙的存在。乡下则没什么令我愤怒的;照惯例,我会说一切都令我惊讶;但实际上,我对一切都不怎么在乎。我在学校里学了很多东西,我晓得梅斯、图勒和凡尔登三城曾组成三主教,也晓得Δ=b2-4ac,也知道酸加碱会变成盐加水;可是关于乡下,我没学到任何东西,不然就是我把学校教的全忘了。我曾碰巧读到书上提及乡下到处住着农民,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主要工作包括掺石灰、施加泥灰浆、轮作、变更轮作顺序、施用贝壳泥灰、耙地、翻土、锄草、中耕、打谷。但这些动词所涵盖的操作步骤对我来说真是充满了异国情调,远远超过修理中央暖气系统的两用锅炉之类的事,虽然这方面我也完完全全外行。
“当然,还有大片黄澄澄的田野,闪亮的耕田机划出一道道畦沟,树篱圈围的农地,植满苜蓿的草原,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可是我对这些空间毫无所知,对我而言只是毫无用武之地。唯一我能够认得的是「维尔莫罕」或「楚浮」商家的园艺小袋子,农庄里回收再利用的牛轭变成了悬挂架或吊灯,量谷器变成了字纸篓(我有一个,我非常珍惜它),有关蓄养小牛而引人落泪的文章,以及坐在树上吃樱桃的乡愁。”
佩雷克在《我记得》里,也写到“我记得三个主教教区: 梅斯,图勒,还有凡尔登”。
我记得,卡尔维诺好像也说过他小时候更向往城市。(《圣约翰之路》)
P125 世界 译注136
艾柏勒将军(Jean Baptiste Eblé,1758-1812),法国第一帝国拿破仑时代的大将。佩雷克一直希望能写一部艾柏勒将军的传记,但他何以对这位将军如此感兴趣,则原因不明。
P126 世界
“走遍天涯,四面八方,来来去去,只不过认识了几甲地、几亩地。在残破不堪的遗迹废墟之间漫步。因历险而颤栗。在浓稠的柔雾中寻寻觅觅,困难重重,留下了点滴细节,刻印在脑海中。车站,大路,飞机场点点闪烁的跑道。夜车急行瞬间,照亮的窗外地景有如一线光之狭带。期待已久却太迟才发现的一片宽阔全景。成堆的石子和成堆的艺术品。而就在这些之外,也许永志不忘的是三个孩童在一条白亮亮的道路上奔跑;或者是亚维侬城门边的一栋小屋,百叶木门从前曾经涂上了绿漆;萨尔布鲁根附近的山丘顶上,树木剪影露出天际;拿坡里街坊的露天咖啡座,有四名欢笑的胖子;圣诞节前两天,在玉贺区的布李雍大道;傍晩六点左右,思法克斯市集廊道吹来阵阵凉爽清风;苏格兰一座跨越湖泊的小坝;靠近科尔沃勒欧尔盖尔,一条交错打结的道路……这些情景,不可化约,历历在目,伸手可及,赋予了世界具体的感受,也即是某种清晰而更接近我们的实在感,世界,因而不再是不断来来去去的路程,也不似无止尽的赛跑或不断重来的挑战,并非只是为了以没完没了、令人绝望的累积做为唯一的借口,也不是征服的幻想,而是意义的寻获,望见大地的书写,亦即一种「地理」书写,而我们已忘了我们就是作者。”
P134 空间
在小小的学期日志上,我这样写下我的地址:
乔治·佩雷克/18号,圣母升天街/楼梯A/四楼/右侧门/巴黎16区/塞纳河/法国/欧洲/世界/宇宙
P173、174 译者跋
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译者提到《尤利西斯》,有误)为斯蒂芬·迪达勒斯标示的空间定位:
斯蒂芬·迪达勒斯/基础班/克隆戈斯·伍德学院/萨林斯村/基尔代尔郡/爱尔兰/欧洲/地球/宇宙
P136 空间
与空间玩游戏:举起一根小指头来引发日蚀(学小说《尤利西斯》里的利奥波德·布鲁姆所为)。
P137、138 空间 空间的征服1
《雷蒙·鲁塞尔先生的房车》(摘自《法国环游俱乐部杂志》,1926年8月号,或1964年纪念鲁塞尔的专刊)
P139 空间 空间的征服2
对安托内洛·德·梅西纳(Antonello da Messina)的画作《圣杰罗姆在他的工作室》(Saint Jerome in his Study,1460-1475)的仔细描述。
这位画家也是佩雷克小说《佣兵队长》中那幅同名画作的作者。
P142 空间 空间的征服4
关于“法国与意大利合力开通建造的西霓山隧道(Tunnel du Mont Cenis,1857-1870年间)中央,两国工人挖着挖着彼此相见的那一刻”,印象里佩雷克还在哪里也写过。
P144 空间 整治规划
主旨:收集植物,以一圈植栽绿化带,来美化集中营内火葬焚化炉一号及二号。
依据:集中营司令党卫队赫斯中校以及毕修夫中校的会议决议。
P177 译者跋
佩雷克在为库布里克的电影《发条橙》所写影评中,重拾了阿伦·雷乃《夜与雾》开场的旁白:“随便一条乡间小径都可能走到一座集中营。随便一块美丽的林间空地都可能是施虐酷刑的地点。”
P145 空间(续完)
“我想望有个稳固的地方存在,不动,不可更动、不曾触犯且几乎不可触及,无以改变,根深蒂固;足以作为根据地、出发点、源头的地方;
“我的祖国,我家族的摇篮,我出生时应该住在那里的房子,我该看着它长高长大的树(父亲该在我出生那天种下的树),我童年时光的阁楼充满着无可抹灭的回忆……
“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就因为它们不存在,空间于是出了问题,不再理所当然,不再能归并,不再被拥有。空间是个疑问:我必须不断地标示它,指认它;它从来不是我的,从未给予我,我必须征服它。”
让我想到佩雷克在《W或童年回忆》中写道:“我没有童年回忆。”
译者跋
P160、166 《空间物种》是佩雷克应保罗·维利里奥(提倡“倾斜空间”建筑)之邀所撰,“批评空间”书系其一。其他以“空间”为名的作品,还有亨利·米肖的《内部空间》,布朗肖的《文学空间》,程抱一的《梦幻空间》,阿西莫夫的《生活空间》等。佩雷克还提到电影《2001太空漫游》的法译名为《广大空间》(在P16的“文字空间塔”中有列出)。
P163 佩雷克曾参与亨利·列斐伏尔主持的日常生活研究团队,“至少习得三个概念”:其一是,当代社会学应着眼于生活中看似琐碎而无足轻重的平凡事物,那些被视为“剩余”或“残余”者。若以维利里奥的用语来讲,就是“次于平凡的平凡”(次普通)。其二是,空间是日常生活研究的一大重要元素。其三是,日常生活有其双面性,一方面使人异化,另一方面——这也是另一位日常生活理论家德·塞托所倡议的——若能提升对于日常生活的意识,从日常生活内部做起,主动出击,生活的希望就在其中。这三个面向都反映在《空间物种》包罗万象的空间省思里。
P188 译者推荐了一家法国诺曼底雷恩市的可丽饼店。店名就叫“乔治”(La Crêperie Saint Georges)。二三十道可丽饼套餐,每一道都以名字带有“乔治”的名人命名。“乔治·克鲁尼”、“乔治·阿玛尼”、“乔治·华盛顿”等等。而取名“乔治·佩雷克”的可丽饼餐,主要食材的说明文字,是把所有该用到E字母拼写的地方都只留了空白格(当然,他的名字也不例外:G_org_s P_r_c),想必是为了纪念他那本全书三百多页完全不含E的漏字文小说《消失》。当然,这家十分用心的可丽饼店,也有绝佳的厨艺料理和空间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