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人世疾苦,也看见医者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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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劝人买书,会说:你花区区几十元,便能获取作者半生乃至一生的思考精华,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当然,如今这话不好使了,书价愈来愈贵,内容却愈来愈水,流量写手一本本出书,哪有什么时间沉潜“思考”,就连岁月加持的生命经验也是欠奉的。
读这样的书,能有多少收获?为这样的内容伐木造纸印刷物流,其意义何在?
其实许多书,不出也罢。
胡医生这本书属于第一种——集40年行医生涯之大成,历时7年写就。每个案例,都是淘尽40载黄沙的真金;每条医嘱,都是经过检验与省察的真知。所涉不止一门一科,从精神医学、预防医学到全科医学,几乎无所不包;所及不止病人、疾患,也有医者仁心,也有亲友往事,间杂人生感喟,皆是素朴箴言。
也许那个年代,民风尚淳朴,医生还是受人尊敬而非受人拳脚的职业,因此书中罕见地一派脉脉温情,丝毫没有当今新闻里或印象中医患关系的血光剑影。所以,读这本书不会让你愤怒乃至对人性绝望,只会收获暖意、知识,还有一些些猎奇的满足——毕竟胡老师写了那么多疑难怪病啊,病得奇,治得也奇,有如看悬疑推理小说,那么摸不着头脑,难为她怎么想的来,揭谜的那一刻却又道是寻常,外行人也能理解。
有几个故事特别打动我。
《藏药的精神病人》和《精神病院的“热爱生命”》,两个女精神病患的故事。她们优雅知礼,心怀美好,除了有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其他与常人无异,也没什么攻击性。第一个女病人,不吃药时一切都好,能写字画画,畅谈文学,一旦被强制灌了药,就身体不适,精神恍惚、嗜睡,像傻了一样,所以她会用极巧妙的方法把药藏起不吃,再找机会扔掉……这不就是中国版《飞越疯人院》?只是其中没有迫害罢了。
精神病院是现实秩序中的魔幻存在,前有高铭的《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后有小安的《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都是一时之热书。我们应该怎样对待精神病人?某种程度上,我们自己未尝不是精神病人。
譬如我得过重度抑郁症,去精神病医院看过病,一度为此休学。
我的一位本科同学,有躁郁及被迫害妄想,总是怀疑舍友在自己餐具中下毒,她的古怪更胜于我,于是人人敬而远之,最后连毕业证也没拿到。可是在我眼里,她分明就是系花级的美人,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会吟唱美声,会写诗、画画,读无数艰深的外国名著,阅文艺片量无数。她那份令普通同学不适、略带刻薄的孤高,其实含着极深的天真和理想主义,我是很喜欢她的,又惺惺相惜之感。
因她家境优渥,后来便一直没有工作,独自租房居住,延续着学生时代文艺而逍遥的生活。而我没有任性的家资,在度过那段拧巴的青春期后,便逼着自己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我知道自己内心何曾一天“正常”过?且,归根结底,如何才算“正常”?
我和那位同学的相惜之谊有个不堪的结局。那是本科毕业五六年后,我已当了编辑,拿着微薄薪水,住公司宿舍——深达十米的地下室。她也从老家来到北京,继续飘着,写东西,沉迷于绘曼陀罗。那次她来见我,起初相谈甚欢,后渐渐谈到未来,我多嘴劝她:为何不回校把毕业证拿下,找点事做做,你爸虽疼你,但也在慢慢老去,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了局……
她脸上有些不快,我竟自以为“诤友”,兀自喋喋说下去,然后她露出了当年面对舍友的表情,有恼怒又有鄙夷,用她那夜莺般的美声反唇相讥,大意是说:你这么个人竟俗了。我早该知道,你我并非知己。
我也有些着恼,掷下咖啡钱,遂不欢而散,终至绝缘。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十足是个傻叉,不仅的确“俗了”,且全无智慧和温柔相待之心。而胡医生却是包容而悲悯的,她说:
依她(女病人)的禀赋,如果机缘凑巧,在久远的过去,她也许能做个跳神、算命的巫婆;在如今这个可能性甚多、生活资源丰富的时代,她可以好好学习,试试魔术师之类的行当。假如此类人入世实在无计,那么能否在大自然中兴办一所世外桃源,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饮食起居条件,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其中,或梦或醒,或歌或哭,或呆或傻,或癫或狂,只要能确保其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就好。
多年来,我隐隐约约做着这样一个桃花源之梦……我渐渐张罗起艺术治疗,希望像她那样的患者能借绘画、音乐、舞蹈、故事、诗歌等形式实现自由表达……将他们如是表达的作品——无论其形式、内容是否稀奇古怪——部分转化成他们生活的来源,铸就他们的饭碗,甚至变成连接他们与外部世界的桥梁。
她的设想多么美!
疯癫的头脑常有非凡的才华,古今中外太多人物可资为证,福柯的《疯癫与文明》(虽然读得半懂不懂)也说过:疯癫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知识构建——只有那些有智慧的人,才有资格去“疯”。
对他们应有特别的保护和引导,而非“劝”其如常人般去上班、挣钱、结婚,等等。
扯远了。回到这本书,书里像这样精彩的故事还有近40篇。许多看起来吓死人的重症,竟然被非常简单自然的方法治愈了。比如,神奇的“颠簸疗法”,不开刀不手术就奇迹般治愈了严重肠梗阻;用自制发酵食品治好了洁癖病人的离奇怪病;以亲人间的按摩手法,治愈了可怕的慢性带状孢疹;甚至,胡医生只用一杯水,便救活了昏迷在死亡边缘的老人……
读这本书最大的收获,同时(我觉得)也是胡医生最重要的忠告就是:不要过度治疗,能不动刀就不动刀,能少吃药就少吃药,相信身体的自愈力。
比如《血尿背后》,讲一个“烈火金刚”的女强人,健康强壮,20年不体检,偶尔体检发现小便潜血,但其他检查一切正常。第一位肾脏科大夫诊断为“自身免疫性肾脏损害,目前没啥好的治疗方法,病情会越来越重”,他越说脸色越灰暗,要她马上开始吃药控制,定期复查,苛刻饮食,多息少动。
听了这番话,女强人眼前一黑,感觉此生休矣。但她不甘心,又找了另外一位老专家。没想到,老医生与前一位所说大相径庭,不仅不需吃药,生活也没什么禁忌,可饮食如常,“尿里几个红细胞也没关系,千万不要乱吃药,反而损害了肾脏功能。”
女强人如蒙大赦,像死去又活过一般,从此更加潇洒如风,轻松自在。十年过去,她一直健健康康的,除了尿常规的指标稍有异常,一切无碍。
这样的故事,每个人都熟悉,因为时刻在身边上演。
我姑前些年过分在意某些身体“指标”,天天一把一把地吞药片,正经饭倒吃不下,结果几次病危住院,双颊瘦得贴一块了,形容枯槁,50岁人恹恹得如同七八十。这两年,姑姑因抱上了外孙,为照顾婴儿废寝忘食,顺便也忘记了忧虑自己,忙得顾不上吃药,身体反倒一天好似一天,脸蛋鼓起来,红是红白是白,整个人返老还童。
这故事实在太经典太耐人寻味了。胡老师的书中又有一例,叫做《通往阿茨海默的道路》。一位养尊处优“享清福”的老医生,因为任何事都不用做,反而得了老年痴呆症;同时,一个老得几乎随时可能死去的穷苦老人,每天做繁重的体力劳动,却始终挣扎着不倒,原来是要养活自己的重孙子……
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母和刘姥姥。贾母比刘姥姥还小着好几岁,自云已是“老废物”,园子里逛逛就累得不行,纵有山珍海味,贪嘴多吃一口便要闹肚子,纵有欢宴连绵,稍微贪玩一会子就浑身不适,得好几天方能歇过来。
反观75岁的刘姥姥,迈开腿就能徒步进城,扛菜携孙不在话下,甩开腮帮子就能大吃二喝,吃得香甜,喝得痛快,苍苔地上咕咚跌一跤,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所以,她才能于抄家乱世中,成了巧姐的救世主,那时“享福人”贾母已经去世……
生老病死,有时全无道理可讲,但更多时却也有迹可循。别羡慕无所事事之人,要工作,要创造,要保持身与心的火焰,“清福”确实难享。
作为用浓咖啡送服钙片、一边嚼枸杞一边熬夜的中年人,读这本书确实收获颇多,从形下到形上。胡医生文字朴素而准确,时时内省,全无花哨,的属诚意之作。
下次回家时,把它带给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