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火归一》:水与水流归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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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库布齐回北京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巴士行驶在京藏高速,窗外掠过大片沙质荒野,七个小时后才能到达目的地。打开OneNote复习伦导五分钟后,我不禁想道:真是读小说的好天气。
于是我刷新微博,找到拉美文学bot最新发布的片段。来自阿根廷的胡里奥·科塔萨尔。欢迎登场。
包括八个经典短篇的《万火归一》无疑是消磨这几个小时的最佳读物。这位作家的名字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直到在上一段打出这七个字时才真正理顺。从折页上的介绍可以看到,胡里奥是拉美“文学爆炸”的代表人物之一,师承博尔赫斯,又被略萨看作自己的导师,长得很帅。
被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洗脑太久,在我看来,胡里奥简直可以说是坚持了现实主义,但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现实主义的拼贴。读者往往在一开头就被直直扔进由麻烦事和好奇心构成的境况之中,身不由己地随着情节向前,然而恰如单摆荡到最高点时戛然而止,剩下的便是索然的下降,或是朝另一个方向展开。胡里奥尤其喜爱二元乃至多元的对立,八篇小说中三篇都涉及到这一技法的使用,其作用和意涵各不相同。
胡里奥的小说出乎意料地带有现代性——这个已经被用滥的词,在这里指的是能够细致入微地关切到现代人的某些处境。如果把读者与作者的心神相通称作一场舞蹈,对于胡里奥的阅读应当就是一种贴面舞。茫然、荒诞、孤立、渺茫的希冀,都在他的笔下渐次呈现。
八篇小说篇幅并不长,我们在这里挑几篇谈谈。
《南方高速》
对于尚且担忧凌晨一点能否到达北京的本人而言,开局第一篇讲高速堵车未免令人心头一颤。开头第一句提到两个人物,王妃牌汽车里的姑娘和404里的工程师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情节则从后者的视角展开。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堵车里人们根据区位组成自治团体,选出领导人,共享事物和水,互相安慰和激励,死亡,相爱。就在工程师涌起一切对于家庭和婚姻的想象时,车流涌动,临时站在同一阵线的人们各自踏下油门,如水融入水中。
奇妙的是,张爱玲在《封锁》里写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故事。在封锁的电车中,一对萍水相逢的男女坠入爱河,当封锁结束,男人便投入人群。“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封锁的电车和拥堵的高速路,同样在徐徐流动的生活中切割出一段凝固的时空,如同培养皿,孕育出常态下难以发生的化学反应。当秩序恢复如初,反应随即被掐断、遗忘。往大了说,故事往往需要这样一个培养皿,无巧不成书,香港不沦陷白流苏又怎么嫁给范柳原?
但胡里奥的关切显然比张爱玲更富公共色彩。在张爱玲那里,纵然描画了同车厢的各色人等,终究只是眉目传情的底色。两人之间试探打量、你进我退,世界便不再重要。封锁似乎很快就结束了,深情款款沦为惊鸿一瞥,“上海打了个盹”,甚至算不上一场好眠。高速路上的爱情在更加严峻的生死保全面前只能退居二线。从漫长的等待、暴烈的天气到匮乏的物资虚弱的身体,能否及时赶到巴黎早就成为遥远的担忧。胡里奥似乎营造出一个荒诞的“半自然状态”,孤立的个体在匮乏中不得不走向组织和联合,贸易势在必行,矛盾应运而生。
更加现代派的写法会将这一状态的持存度标记为永久,由此诞生两个可能世界,第一个世界里婚礼真的会举行,孩子出生,更多的死亡,更大的联合,战争;第二个世界里有限的物资被消耗殆尽,可怕的事情终究发生。
但胡里奥刹住了脚,黑市的食物来源稳定可靠,在用于购买食物的资金消耗完毕之前,人们尚且能填饱肚子。这一过程中,爱情作为暗线隐秘地推进,直到希望真正到来时浮出水面,却被无数车轮碾过。
没人知道彼此的姓名,所有人都以他们的汽车型号标记。ID上的老妇,博琉上的女士,人注定与机器捆绑在一起,只在死亡时真正离开、回到荒野。这是一场小型的匿名会晤,面具后是什么其实没有人在乎。
拥堵渐渐缓解,所有人坐回自己的车厢,恢复他们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状态。工程师尚且怀抱幻想,王妃留在他车上的绒毛小熊提醒着他这一点,但人们最终擦肩而过,永远向前。巴黎就在前方,前方一无所有。
《病人的健康》
一家人由于担心母亲的身体,费尽心思编造谎言,隐瞒家族成员去世的事实。是不是很熟悉?《地下》《美丽人生》《再见列宁》都由类似的弥天大谎构筑。从隐瞒的对象看,这个故事更接近《再见列宁》里儿子向患有心脏病的母亲隐瞒民主德国已经解体的桥段,不同的只是隐瞒的内容从一个国家变成了一位亲人。出于对拉丁美洲政治的无知,很难说胡里奥有没有在此设置政治隐喻,但政局变动的确成为故事里谎言的重要地基。外交形势越发吃紧,您的儿子短期内难以成行,冠冕堂皇的借口。报纸被篡改,信件被伪造,证人则相互串通。
只是纰漏早已暴露。母亲与儿子之间的亲密称呼外人无从得知,于是母亲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这里的问题在于,母亲既然看穿,为何还任由家人表演?作者实际上在结尾揭示了答案。“现在你们可以休息了。”妈妈说。“我们不再给你们添麻烦了。”第一人称复数,母亲已然和死者并肩而立。从前不说,是时候未到,有些事不说出口便不会成真,某种意义上,这是骗者和被骗者共同抱持的信念,未曾明言的默契。
这一篇的结尾极具讽刺性,同时饱含悲伤:罗莎接到来自“儿子”的信后,“她打开信信,不假思索地读了起来,突然她抬起头,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在读信的同时正在考虑该怎样告诉儿子母亲去世的消息。
《会合》
小分队在丛林沼泽中艰难突围,他们需要与假名叫做路易斯的重要人物会合——后者指的正是陈斯一埃尔内斯托·切·格瓦拉。抛开它的实际政治背景,这原本是一幅惊心动魄而平淡无奇的战争场面,胡里奥采用他惯用的拼贴法,撑开了整个故事的视野。山洞中的短暂休息指向前战争时代的回忆。“我计算着时差,想象在这个时候,星期三,他刚来到他的诊所,把礼帽挂上,看一眼邮件。”这是一场爆发于文明世界的战争,中产阶级富足和平的幻象化为齑粉,个人自由在警察的封条下不过是一纸空谈。
回忆中的朋友与革命领袖和精神支柱路易斯构成了鲜明的二元对立,而《会合》本身是一个圆满得近乎古典的故事。追寻者得偿所愿,最终的胜利近在眼前,一切笃定发展,如四重奏在时间中展开。
《克拉小姐》
孩子与护士小姐暗生情愫的故事。这篇的叙事手段极为特别,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剧本,未曾标注每句话由谁所说,但语句内容总能透露蛛丝马迹。视角以句为单位切换,如同三到四个不同机位的摄像头记录下场景、语言和心理活动,但呈现在大屏幕上的永远只是一处。这需要作者高超的技巧,他最常使用的是某种顶针,例如以前一个人物的视角问出问题,转而以后一个人物的视角回答,自然地推进情节。
那男孩羞涩、孩子气、自尊心强。护士小姐则聪明善良又温柔,早就看出男孩的心思,只当做是孩子的爱慕,却情不自禁涌上无限柔情。二人互动的核心在于“克拉小姐”,更准确地说,在于称谓。“您”和“你”,“克拉小姐”或“克拉”,“宝宝”的小名,称谓在这本抹去角色名称的剧本中蕴藏着极为微妙的含义。希冀,失望,赌气,恼怒,害怕,无助,男孩沉浸在这样的平凡忧乐之中。如果考虑到作者从头到尾暗示的危重病况,无知的情绪似乎是一种仁慈;但年轻的身躯渐渐冰冷时,它就显得愈发残酷。护士小姐终于吐露心声苦苦挽留,但医院病房本就见惯了死生无常。
《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
一篇非常卡夫卡的作品。观众瑞斯在幕间休息时被拉到台上成为角色约翰·豪威尔,看似简单的指令自由的空间,却被语言的暴力裹挟得密不透风。整个故事最核心的困惑在于:为什么爱娃要对豪威尔说出那句“别让他们杀我”?爱娃是被什么杀死的?瑞斯意识到按部就班地表演必然导向最后一幕爱娃的死亡,唯一的办法就是反抗和破坏,尽力在凝浊的质地中搅出一些波澜。他离成功很近,但随即他被赶下了台。当他回到剧院,原本的约翰·豪威尔继续表演。观众却是正常的,他们察觉了演员的变化,抱怨,试图给出自圆其说的解释并最终无可奈何地接受。剧情无可避免地发展下去,爱娃被杀死,瑞斯跑出剧院。
整个故事以剧场为中心展开。灯火通明的建筑,好戏在此上演。观众与演员界限的打破总让人想到戈夫曼,“每一个社会情境都是一个戏剧舞台,行动者在舞台上表演着生活的戏剧”。瑞斯被拉到聚光灯下,实际上是从后台进入了前台,这个不那么安分的社会角色为了阻止最终悲剧的发生,选择抛弃拟剧性忠诚,却被统一管理的单独权威掣肘。爱娃的死亡和瑞斯最后的出走具有相似的意义,即脱离这种统一的管控,回归个人心灵。
瑞斯在幽深的死巷中遇到了真正的豪威尔。他们都曾试图拯救爱娃而遭逢失败,不同之处在于一个专业、一个业余。论者往往将豪威尔解读为瑞斯的另一个自我,但二者差别究竟何在?“我们各走一头。”豪威尔说,“也许两个人里有一个能逃掉。”瑞斯并不能参透逃亡的真意,他奋力逃离戏剧,只是出自某种直觉。让他安心的是河,是桥,是街灯。“总会有桥可过,有街可走。”在无尽的逃亡中,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迎来最终的结局。
还有三篇没有写,《正午的岛屿》《万火归一》《另一片天空》。《万火归一》其实是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一篇,主要是因为它的结尾。胡里奥惯用的拼贴,古罗马外省与现代巴黎的爱情故事构成双线叙事,又在某些节点交相呼应。最后将它们焊接在一起的是火焰,巴黎的烟头落上纱手绢,点燃了竞技场的帷幔,场景切换的方式让人的灵魂也震颤。让人想起2001太空漫游那个著名的开头,原始人将骨头高高扔向天空,落下便是宇宙中绕地飞行的太空飞船,唯有火焰亘古如一。
一个惊人的巧合是,八篇小说里每一篇都出现了死亡。《南方高速》里是为情自杀的凯乐威车主和病逝的ID老妇人;《病人的健康》里是遭遇车祸的儿子、病逝的姨妈和母亲;《会合》里是被击中的战友;《克拉小姐》里是生病的男孩;《正午的岛屿》里是坠机的男人;《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里是爱娃;《万火归一》里是困在火中的人们;《另一片天空》里是始终未出现却被传说的杀手洛朗和一位“南美佬”。死亡如此密集地缠绕着生命,作为所有人最终的归宿,引领着我们的生活。在忙碌而虚无的现代世界中,向死而生或许是胡里奥给予我们的最终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