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情人、妓女或猛兽——“口耳相传”的先天缺陷与后天魅力
瞬间打破了次元壁。此前我对“民俗学”的印象,显然是过于刻板了,还以为研究的都是传统节庆啊婚丧嫁娶之类的事儿,其实现代都市传说也是其中挺有意思的一个分支,尤其在美国,相关著述已经非常成熟和丰富。《消失的搭车客》于1981年出版,正如中文版译者李扬老师在《再版补记》中所说,它“第一次从理论上界定了‘都市传说’这个新的民俗学体裁”,“将民俗学家的眼光从传统的、古老的神话、传说等体裁扩延到当代的、崭新的、正在被每个人创造的这个新民俗现象上”。 可是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这部作品并不艰深,也并不枯燥,或者说,通俗性一点儿也不比专业性弱——布鲁范德们对都市传说不同文本的搜集与比对当然是严谨而缜密的,但在一系列文本的流传、变异与叠加背后,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对现代科技的怀疑、对复杂人性的审视和期待,同时还充分暴露了美国人民的幽默和淳朴……这一切都大大提升了本书的趣味值和鲜美度。可好玩儿可好玩儿了。
大概从人类完成进化并产生语言开始,口耳相传就已经成了民间文学再创作的主要模式了,这也必然地决定了大量传说(包括都市传说)源头的难以追溯,于是所谓“口头传统”,很多时候就成了“传瞎话”。传播者甚至不必对“瞎话”信以为真,他可以为着无数个理由去振振有词,或者添油加醋——比如为沉闷无聊的社交提供刺激元素、为力不从心的教育制造高压气氛、为无处安放的青春找点事做或者单纯针对某个“瞎话”的不合理处进行纠偏……于是故事越讲越长,版本越来越多,细节越来越丰富,情节越来越吸引人,流传范围越来越广……成为难辨真伪的掌故,严重的甚至会成为历史……比如罗马的起源传说,就是个极其生动的例子。
最近读了玛丽·比尔德的《罗马元老院与人民》,此书(中文版)以将近40页的篇幅,综合了一众史家、诗人、剧作家对这一传说的阐释与演绎,分析了(可能有)部分虚构的传说背后真实的“罗马性”。目前,关于罗慕路斯与罗马的故事,有数十个不同的(有时还相互矛盾的)版本,大部分现代著述主要依据的是李维的版本,简而言之:瑞娅·西尔维娅(Rhea Silvia)在一场手足相残的权力斗争后被迫成为贞女祭司,她的叔叔为了夺取阿尔巴隆迦的王位而驱逐了自己的兄长(也就是西尔维娅的父亲),并试图通过贞女祭司这一身份限制侄女的婚育,阻止兄长一脉出现其他合法继承人。可是他失算了,西尔维娅还是怀孕了——这位贞女祭司宣称自己被战神马尔斯强暴了,据说她照看的圣火中出现了离体的阳具。(其实李维和西塞罗都对此存疑……我也是……)于是西尔维娅生下了那对著名的双胞胎,即雷慕斯、罗慕路斯兄弟,可她坏心眼儿的叔叔怎么可能放过这两个婴儿呢?阿穆利乌斯马上就向仆人发出命令,要把孩子们扔到附近的台伯河里淹死。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与传说中,“扔孩子”也算是权力游戏中的经典“老梗”了吧(或者说,重要“母题”?),就像那位用狸猫换出太子的太监一样,接到“脏活儿”的仆人心存不忍,并没有严格执行主人的指示,盛放婴孩的篮子被放在了漫水的河岸边(而不是直接扔进河里)。在他们被河水冲走之前,那头刚刚失去幼崽的母狼出现了……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野兽母性大发,嗷嗷待哺的双胞胎得救了(母狼为双胞胎哺乳的雕塑曾经出现在无数关于古罗马的书籍和明信片上,不才曾经选修过罗马法,对当时教材的封面记忆犹新)。之后,孩子们被好心的牧羊人发现并收养,多年之后,他们重返阿尔巴隆迦建立了自己的城市(在此期间还发生了又一轮手足相残的悲剧……在这里我们就不细聊了)。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把这个古老的故事又讲了一遍,是因为,罗马的建城传说很有可能是最早(或较早流传)的“都市传说”之一。在这个故事中,战神的“罪行”、野兽的“善意”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因素是特别值得注意的。李维曾在著作中暗示,战神极有可能是个便宜借口,被西尔维娅或其他传播者用以掩饰贞女的不贞,从而规避不忠诚或不道德的指摘,顺便还能赐予伟大罗马的建城者一个颇为神圣的光环。关于母狼,他也有更合常理的推测:拉丁语中的“母狼”(lupa)一词在口语中也可以表示“妓女”(而lupanare是“妓院”的意思)。所以发现那对双胞胎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当地的妓女,而非母兽;而既然善良的牧羊人收留了双胞胎,或许他的妻子就是那个妓女呢?
才疏学浅的我很难像专业学者(比如本书作者布鲁范德)一样搜集到这个传说现存的所有版本并比对一番,可以确定的是,它在流传过程中必然也产生过无数个“变体”,才逐渐成为如今我们看到的样子。这与“口耳相传”的先天缺陷有关,记忆有误、表述有误、理解有误,都可能导致误传,有趣之处在于,这种“误传”不见得都是无意的。还是以战神和母狼为例,后者更有可能是误会一场(当然也可能不是),前者则(几乎一定)是精心编排的结果。然而缺陷常常是魅力的来源,漫长岁月中的口耳相传就像或急或缓的水流,将一个个粗糙的传说打磨成光滑的卵石——更可信或更神奇——这显然是一种集体创作,虽然创作者们往往是单线联系的【喂】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古已有之的神话传统(以及为凡人封神的传统,哦),古罗马的历史常常是跟神话传说掺杂在一起的,简直混乱到了连学者都难以(或懒得)厘清的地步;而美国是个年轻的国家,生发在这片土地上的传说是充满都市感和现代性的,但口耳相传的魔力并没有消失,战神与猛兽(及其变种)依然在这些传说中光彩照人地闪转腾挪。
在我看来,战神代表对道德感和羞耻心的守护(这里有个特殊的语境,即在罗慕路斯的时代,贞女祭司与人类男子的情事绝对是一桩丑闻),猛兽代表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崇拜(几乎万能,毁灭和拯救只在一念之间)。
仅就《消失的搭车客》一书所收录的都市传说来讲,至少有一半都含有道德训诫的成分,比如第三章提及的“钩子”和其他少年恐怖传说,仿佛有个老奶奶在不断在告诫年轻人:年纪轻轻不要光想着搞对象,更不要半夜不回家躲在车里腻腻歪歪地做坏事,会被钩子杀手弄死!吸毒误事啊,你看那个小保姆大麻吸嗨了把雇主家的孩子都给煮了!有的故事涉及一些虽不至于缺德但一定要坚决改正的坏习惯,比如第四章中提到的“头发里的蜘蛛”,是在警告小孩子不可以不讲卫生,也不要为了装酷留奇怪的发型,否则脑子会被虫子吃掉。说起来,我姥姥也给我讲过这类故事……“吃西瓜要吐籽!不然肚脐眼儿里会长出西瓜藤!”“别挖鼻孔了!你表婶儿她外甥的老师家的小孩儿每天都挖鼻孔,你知道他后来怎么了吗?死了!”说白了,其实就是无可奈何的大人对少年儿童的一种……别致的恐吓……只不过我姥姥的版本比较粗糙,很难唬到人,而在美国大都市中广泛流传的故事被加入了不同的时间、地点和反复推敲过的细节,要显得“真实可信”一些。(深深怀疑长期活跃在国内自媒体上的“充气城堡拐孩子事件”,就是一个很烦熊孩子玩儿充气城堡的家长生编并在流传过程中不断被加料的产物……当然也可能是某家自媒体敏锐地体察到了我国家长对丢孩子的巨大恐惧而炮制出来的“爆文”,而后被不断“改良”和传播,爆上加爆。说起来,自媒体也算是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都市传说的重要传播途径啊,虽然在复杂的网络环境中,传说和谣言很难区分吧……)
对现代都市人口来说,除了神明、鬼魂、猛兽这类历史悠久的传统强队,最令人恐慌的,大概还是城市对现代科技越来越依赖的现状以及城市发展过程中对环境造成的污染了——这种心态非常复杂,一边享受着城市与科技提供的愉悦和便利,一边又担心被反噬(也是很多科幻作品的主题)。暴露这种恐慌的都市传说也有不少,比如“(微波)炉中的宠物”、“肯德基油炸鼠”、“下水道里的鳄鱼”。最后这个传说版本很多但大同小异,简而言之就是有人把不想再养的小鳄鱼扔到马桶里冲走了,导致的恶果是城市下水道里出现了凶残的巨鳄……说到这里,忍不住想分享一个“下水道里有鳄鱼”的超奇葩版本(见下图),它非常集中(极端?)地体现出了这位叙述者(段子手?)的创作水平和加工能力,这就是所谓虚构化重建吧,把它当做现代寓言来理解也未尝不可。有时候我想,或许人们对都市传说的津津乐道,还关乎对一种“集体创作”的热情,虽然这种热情可能是不自觉的。
最后表示重版很优秀了。编印用心,装帧带感,插图酷到没朋友。期待魔宙对布鲁范德其他作品的译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