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历史学之名提出的问题,实际上无法通过史料学独力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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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散记读后所感若干点。
1、行文精彩。本想给五星,但五星(于我而言)意味着对作者方法与结论的全盘接受,故改为四星。我全盘接受辛先生的视角与方法,但少数具体结论略有一些操之过急感。
2、少数立论似乎尚属“必要非充分”,这并非作者文献学考据技术层面的原因(再说我也无力评判),而是史料本身有限,而所提问题本就无法仅依靠文献提取充分的论据。
3、倘若说本书的“唯一目的”是证明司马光《资治通鉴》对西汉一段史料记载之不可信,估计不会招致众多非议。但这样一来,行文或许就不这么引人入胜了。
4、《资治通鉴》言汉武帝晚年之改变政策路线,这一记载是否可信,当然首先是历史问题,但其次也是历史心理学、比较文化学、政治哲学的问题——因为一旦得证其不可信,那么紧接而来的“司马温公为何如此构建?”的问题,就进入了阐释的领域,而如何阐释,对于如何运用证据进行科学论证,是至关重要的。文末的讲座中,辛先生将“科学的”历史研究与“历史研究艺术化”相对立,我当然能get先生的用意。但“科学的”历史研究当然不仅限于某种可“量化”的分析。何况素材的不足,使得更”艺术化“地、但也是科学地运用间接素材,成为一种必然。
5、本书的逻辑,是从最初的大问题入手——汉武帝晚年的政治形象是否真实?(此一形象,始于《资治通鉴》,经由田余庆,成为今天某种官方见解)先以史料学的思路,尽可能地作必要性推论,得出《汉武故事》并非信史之后,再返回来做某种”充分性“的论证。这一往一返的结合处,就在于《汉武故事》究竟有哪些不可信之处。作者实际上提炼了次第渐进的三个疑问:(1)巫蛊之乱是否源自兴利尚功与“守文”的路线之争?(2)戾太子的人格是否“性仁恕温谨”?(3)戾太子是否真的行了巫蛊之事。
6、可见,以上第一个疑问,也对应着司马光为何要构建出“汉武帝晚年改变治国路线”的问题。第二个疑问,对应着王俭为何要构建出戾太子这般形象的问题。这已非纯然考据的问题,而是结构主义式的阐释。我认为,对于第二个疑问的阐释尤其精彩,特别是对这一命题的论证:从戾太子“私问《毂梁》而善之”并不能得出“性仁恕温谨”——涉及《春秋》开篇(隐公与桓公之争)问题的三种说法,这一段绝非冗长无谓。不过,这一阐释,无论如何做不到理工科般的“科学”(也即“充分性”),因此作者仍需一个关键性的反面证据——因此进入第三个疑问,证明戾太子确实犯有巫蛊之罪。
7、戾太子是否真的行了巫蛊犯上之事——本身是单纯的历史问题。但因文献极为有限,探究方法实际上已超越了历史研究的传统方法(文献考对、名词考证),而运用了心理学、文本分析、文化研究乃至人类学的解读。个人而言,觉得壶关三老的上奏文本,作为戾公子巫蛊之罪的实锤,是相当有说服力的:各个段落,以开导武帝息怒为始;进而引导武帝自责、换位思考;再到怪罪奸人、为太子开罪;再到劝释前嫌、息事宁人。这般套路,的确从侧面坐实戾太子的有罪。——不知辛先生在后语中所言的“幸运”,是否也指能如愿得证这一历史。顺便,这一论题其实非常有分量,不知为何作者在最初没有放在论文原文里面,而是在这一版附录中补充说明。
8、因为只要戾太子确非无辜,那么指其“性仁恕温谨”的说服力就大打折扣。果真,他采取一种合乎儒家理念的守文之道的可能性也就大打折扣。正因戾太子并非如此,才可能反过来寻找一个可能性的阐释,来处理梁齐之朝的王俭为何要为戾太子构建出这般形象的问题。进而,如果王俭之构建《汉武故事》的动机“充分”,那么司马温公之构建《资治通鉴》的动机也就能得到阐释。《资治通鉴》此段史料之不可信性也就能够得证。
10、但可见,以上凡属阐述的部分,其实都是多少具有“艺术性”的——并非史料学考据本身所能完成,而因史料的有限、文本的特点、文化史的规律,永远需要从典籍字面的表相,深入历史的本相。但这种阐述所需的艺术性,并不代表旁人不能判定其有多大程度的合理性。我们永远可以判定一种阐释比另一种阐释“更加合理”(正如一件艺术品比另一件艺术品更“令人感动”)。我认为作者就上述问题所做的阐述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11、至于起初的大问题:汉武帝晚年是否真正“悔过”。我认为仅以本书的论证,是尚难作一锤定音的结论的。《盐铁论》虽是很好的证据,但仍存在“构建”的问题——霍光的构建、班固的构建,等等。毕竟,悔过与否,是以儒家民本伦理为标准的一种评判,而现实的矛盾冲突则有更为具体的机制和缘由。以现代历史科学之名,这些都是不得不深究的问题。
12、同一种构建的表相,对不同人来说可能出于不同的动机,对应不同的本相。于司马温公,可能他一心把汉武帝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以其“悔过”警示后世君王——“看,即使贵如汉武帝,也要认罪自责”。历史上其他同类的情境,当然不难想见。也可能将“悔过”作为一种粉饰手段:“……毕竟最终有所醒悟”云云。甚至将“悔过”当做一种最终人格趋于完满的象征。恰似那句:Ecce ho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