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为理想

要回答“为什么长大”这个问题,必然离不开“长大”或是“成年”意味着什么?
按物理意义上来说,“成年”应当是跨过十八岁生日、拥有了某些(可能不会行使的)权利的时候。但是心智意义上的“成年”并不像随时准备就绪,一触即发的特性开关。
奈曼在书中讨论的”长大“更像是一个跨越漫长时间旅程、甚至是空间的缓慢变化,在这层意义上说,成年是一种我们终其一生可能也无法达成的理想。
成长这件事
当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的时候,我们通常带着喜悦、无限的期待:
婴儿是奇迹。这样的小手指(将来有一天会建造、编织、射击或抚摸),甚至小脚丫(将来会跳舞、踢蹬、游泳或蹒跚走路)。一切皆有可能。
对婴儿来说,世界本身就是奇迹,世界上的星星点点都是奇迹。
当童年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世界似乎天然是可信的。但当 TA 一点点从有父母庇护的家庭走向学校、社会的时候,少不了经历摸爬滚打,也少不了面临不公正甚至是暴力的对待,自然也就少不了怀疑。
从这一步开始,对这个小孩来说,TA 就开始在接受幼年时的理想社会与现实社会、也就是实然与应然的差距。如何处理实然与应然的平衡,成为成长的一个核心问题。
父母当然可以去掉实然,为孩子打造一个应然世界。比如卢梭在《爱弥儿》里打造的理想教育:远离喧嚣的社会,为爱弥儿创造一切都是合理的教育环境。但是生活在完美世界中的小孩,怎么才算长大呢?如果他不小心踏入保护圈之外的世界,他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呢?奈曼在书中提到了净饭王和悉达多的例子:净饭王为悉达多打造了没有人间疾苦的净土,但“佛陀二十九岁时冒险从皇宫中出来,看到了衰老、疾病和死——那是即便是最幸运的生命也无法避开的阴影。这一震撼促使他走向苦行,在过了很多年的托钵行脚生活之后,最终找到一条更温和的路”。
长久以来被误解出自圣经的一段话:“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里面似乎也提供了另一种解决思路:那是否可以去掉应然,生活在实然的世界呢?在亲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或许还经历了迈向理想的挫折,人们可能更倾向于转向内心去削弱自己的情感,控制自己对世界的感知。就如斯多葛学派所设想的:“意识到自身的美德并在其中得到满足的心灵既是最高的善,也是唯一真实的善,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摧毁它,“但是这种自我安慰式的解决方案在作者看来也并不适用于“真正的痛-失去爱或生命的痛。“
我们应该怎么长大
那回到实然与应然的选项中,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实然与应然的关系呢?奈曼认为“成长意味着承认我们生命始终的不确定性,甚至成长意味着,明明生活在不确定之中,却认识到我们必然会继续追寻确定性”,意味着去运用判断力的勇气,去接纳、处理实然与应然的平衡。同时也尽自己最大努力使周遭的世界更接近应然。
具体而言,去保持实然和应然的平衡,需要中成长过程中用恰当的方式去习得关键的经验:接受教育、进行真正的旅行、找到有意义的工作。
奈曼提及的教育包括三个层次的教育: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自我教育。就学校教育而言,应该避免扼杀孩子求知欲望的学校教育,奈曼引用康德的话题提出:“私人教育是对教育改革的最好保障”;就家庭教育而言,奈曼同样通过康德的话来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好的父母有责任让孩子因为来到世上而感到高兴“;但同时,由于大部分学校教育的倾向过于明显、而父母的知识和权力又都是有限的,奈曼认为:
“只要一有能力,我们还是应该把教育抓在自己手里。法定成人年龄,现在大概在十八到二十一岁之间,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因为这时你自己的选择第一次处在最突出的位置。太过突出:也许是第一次做出重大抉择,而每个抉择都显得分量太重。你得顶着巨大压力去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个学习课程、这份工作、这段感情都会影响你今后的命运。需要再过十年才会明白没有什么错误是不可以补救的。同时,通过自己的选择来改善不是你自己选择的教育,有益无害。”
对这个问题的探讨某种意义上也回答了我自己当年在保研和工作之间的困惑:首先,选择之间必然有妥协,但是权衡之后接受的妥协要是自己能接受的;其次,“选定一颗树木就意味着放弃一片森林,可是森林里说不定有更好更高的大树,可又是,森林……根本是不可穷尽的,”无论怎么样选择,除非它引向死亡,人生都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最后,也是作者谈到的具体的实践(也可以被作为选择的原则):去有人比你优秀的地方,通过经典文本的阅读来锻炼头脑等等。
“世界是一本书,不旅行的人只看到其中的一页”,但奈曼反对旅行团、学术会议类型的走马观花类的旅行。在卢梭所设想的爱弥儿中,教育赋予了他观察的自由和能力,他在另外一个采用别的文化预设的地方生活时,才能更好地了解他者、了解自己及自身的文化。在谈及旅行为何会有这种益处的时候,奈曼借用维特根斯坦“哲学让人找不着北”的看法说明了旅行会让人脱离当下环境中的学业、事业上的成功,或者社会地位,而给人带来面临未知的恐惧,而“正是恐惧让旅行变得有价值。你每天都会在新的世界里有新的发现,同样会感到孩子般的好奇心。”此外,卢梭还在《爱弥儿》中提到了旅行另一层的目的:爱弥儿需要观察不同的政治制度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以便将来选择一个“任何人都可以做一个体面人”*的地方安家。
从沉思作为人性特征到如今劳动成为立身之本,不难看出现代性价值观的转向。但当问到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上的时候,可能很多人的回答在于获得薪酬、维持生计,再进一步或许是消费等等。回到最近的热点:996.ICU,其实有几个可以认真探讨的点:第一,996 在做什么?不少科学研究已经证明了大脑持续高效工作的时间不过几个小时,那 12 个小时的工作在做着什么呢?无效的沟通、形式上的加班……结果就变成了,在最富有创造性的年岁里,投入精力、精神和自己最耀眼的能力,花大量的时间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第二,996 是为了什么?马尔库塞和马克思其实都有预见地提出了反驳:马尔库塞提出了消费社会中的反人性的虚假需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生产者与生产行为的异化。也即,文明创造了虚假的需求令我们产生依赖,某种意义上也屏蔽了我们对生活问题更长远的思考。第三,即使 996 做的是有意义的工作,最终为了实现的不仅是虚假需求,那长此以往,是否值得过?抛开生理意义上长期加班带来的危害,其实我们都深知:“*威胁生命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是符合生命的应然状态的行为*。我们天生强烈要求过一种囊括学习、旅行和工作等一切活动在内的生活。“
其实在奈曼所探讨的教育、旅行、工作里面也不难看到人是如何长大的:
一方面是在教育和工作中要拒绝被动状态,要去探知真正的“应然”是什么。正如卢梭在1763年指出的,“习惯了乖乖坐在那里听无聊的老师滔滔不绝讲课的学童,成年后听到政客说谎是不大可能站出来提出异议的”,这就意味着至少在学校教育中,受教育者要有意识地去打破教育的迷思,去发问和思考。
同样地,在到处充斥着广告、创造虚假需求的消费社会,人们也很容易“把本应成为生命本质的活动变成了仅用以维持生计的手段”,这也就意味着劳动者更应该选择一份值得带着荣誉和尊严去做的工作。
也即我们需要认识到“我们所处世界的某些观念性的恐怖之处,希望能够理解世界在何种程度上违反了我们的天性,从而有助于我们反抗它。”这也是康德“配享幸福”理论对斯多葛学派的“意识到自身的美德并在其中得到满足的心灵既是最高的善”的反驳。
另一方面是拒斥去掉”实然“,要去亲历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奈曼鼓励旅行中去“另外一个采用别的文化预设的地方生活”,从而“认识到自己文化的预设”。同时也在陌生的环境中,开放自己的感官,探索世界的万千可能性。而教育层面上,正如孩子如果要向学会走路,TA得自己经历爬、蹒跚走的过程,如果父母为了安全而长久地将TA放在婴儿车中,孩子也必然学不会走路;如果独裁国家顺从了人类天生的对舒适的渴望,而“有意阻止公民自己独立思考”,这样的社会培养出来的也就是“愚笨的依赖虫”,自由和平等自然也就远离了人和社会。因此作为个体得学会运用好自己的判断力,“切实地考虑一切”,同时,更需要需要勇气去对抗所有依然抵制成熟的力量。
当然最理想的应当是康德所说的:不仅是统治者而且还有父母都想教育孩子怎么应对所处的世界;然而,在理想状态下,教育要让他们准备好去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我们为何长大
记得高中的时候宿舍在讨论某个社会问题,话题一度很沉重,有个新同学说:“所以你们就不用去看不就好了“。回到这个问题上,同样也可以用一句话打发掉:长大这么难,不要去理解不就好了。既然探索答案的时候,可能无法避免地经历痛苦和失望,那为什么还要去提出问题呢?这也就是康德所提出的位于心智第三层的理性:去追问“为什么”,扩大对可能性的感知。在对“为何长大”的追问中,人们不断地尝试提高判断力,拓展自己的心智,“随着判断力的提高,我们的学习、旅行和工作就越有可能避开我们已经看到的种种陷阱。另一方面,我们越是知道怎样学习,怎样自由旅行,怎样找到心仪的工作,我们的判断力就会越好”;同时,在追问中,人们更容易从生活的整体出发了解我们所身处的位置,这样才能更有助于“弄清楚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下决心更加努力地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对这个问题的争论不难让人想到无知山谷的寓言,出走的漫游者想带领大家走出无知山谷,但却被守旧的山民杀死。首先,正如奈曼所说:”我们不能命令别人变得成熟,它必须是人们发自内心的渴望,“再往下思考就可以得出这样的困惑可能产生的原因:”一个从根本上否定成年的社会不可能培养出活跃且有责任感的公民;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相当数量的有责任感的成年人,也不可能创造出另一种社会。“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奈曼说,成长是一种理想。
引用书里的一段话作为结尾:
在康德看来,哲学在帮助我们成长方面所起的作用恰恰是相反的。它不会安慰你,也不会减轻你的疼痛;实际上它一定会使你的生活更加艰难。因为现实上不合理的,理性的任务是确保我们不会忘记这一点。通过独断论和怀疑论之间的辩证法,哲学引导我们尊重两者都包含的好奇和愤怒。它要求我们认识到实然和应然之间的差异,同时却不放弃两者中的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