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九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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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很值得细细读,笔法和儒林外史较为相似,常常于不动声色的闲谈之中就交代一桩人间悲剧。比如 第三十回《谭绍闻护脸揭息债 茅拔茹赖箱讼公庭》这一段交代和男主相好过(说是狎玩过更恰当,因为男主这人也没啥爱情可言)的戏子九娃的身世和结局,寥寥几笔,就是一个叛逆家庭误入歧途的少年一生。作者是批判这种“不学好”子弟的,下笔有态度,但是叙述很简洁而客观,读者要憎恶还是同情,他也并不加以刻意引导,这是这本书的长处。
一日绍闻正在楼下逗兴官儿玩,只见德喜儿拿着一个帖子上楼。上面写着:“眷弟茅拔茹拜。”绍闻心中又想他还前日借账,又想还他戏箱,慌忙跑出迎接,让在东厢房坐下。只见茅拔茹衣服是布,还不免于破;面目是黑,还不免于疲。跟的是五十多岁一个老头子,极大汉仗,有些野气。绍闻开口便道:“九娃儿呢?”茅拔茹“咳”了一声,说道:“死了!”绍闻惊道:“是什么病呢?可惜了一个好模样儿!”茅拔茹道:“正是。他这一死,把我的家叫他倾了。”绍闻急叩所以,茅拔茹道:“九娃原是我隔县一个本地学生,人生的有些轻薄,叫班里一个人勾引进来学戏。他叔不依。我前年进省,原就是躲他叔哩。不料本县老爷,一定要我这班戏回去。唱了两个戏,他叔把他拴的去。我想满园果子,全指望着他哩。”因指跟的人:“就是这个唱净的,出了一个着儿,只说是拉戏的,赶在路上把他叔打了一顿,把人夺回来。后来又唱戏时,全不防他叔领了亲戚,又拴了去。到家拴在树上,尽死打了一顿,锁在一座屋子里。他娘与他开了门,又跑到咱班里来。浑身上下打的都是血口子,天又热,肚里又没饭,跑了一夜——他是个单薄人,你是知道的,如何顶得住?我叫贱内好好伏侍。过了几天,一发死了。弄起人命官司来,告到敝县。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每日弄戏,有个薄脸儿,三班六房谁不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台儿土。只是花消盘费,把几顷薄土弄尽,那戏也散了。如今这个老唱净的又叫成班,说:‘不见了羊,还在羊群里寻。’我想府上还寄着我箱筒,领去还弄粗戏罢。” 那唱净的指手划脚,也说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县衙门打点扒出戏主性命。说的高兴,渐渐坐在一个凳子上,信口开合起来。
这个戏子九娃活着的时候在前文勾勒过几笔,是个“像女娃儿似的”的唱旦的男孩,撒娇撒痴勾引男主,投怀送抱骗取钱财,伙同戏班坑了男主好大一笔钱,骗完就全班跑路了,换个作者写可能就是纯粹的反派,天生的小狐狸精。但是后文通过戏班主之口交代了他的身世,顿时就悲剧起来:他是个学生,也就是说至少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本该正经走科举道路,结果却下水做了戏子,这并非贫困所迫,而是“人生的有些轻薄,叫班里一个人勾引进来学戏”,问题是有谁天生轻薄呢?对于一个未成年来说,只怕更多的是被戏班子看上色相,遂用手段引诱他下水。他是否天生的GAY无法得知,但是出卖色相做起皮肉生意,并且看起来自愿而积极,这很大可能不完全是本质淫荡下贱,而是戏班子里故意引诱和教导了不正确的价值观。
再接下去一句“他叔不依”,这孩子如果有父亲,就轮不到叔叔来管,可见是早早丧父无人教育的结果。无人教育也就罢了,这位叔叔,在发现侄儿出去做戏子兼男妓之后,显然是认为丢了家庭的脸面而勃然大怒,把他绑架回家。戏班子为了争夺摇钱树,把这个叔叔揍了,夺回九娃,叔叔更加迁怒,再次抓走九娃,“到家拴在树上,尽死打了一顿,锁在一座屋子里”。这是准备要孩子的命了,所以心疼儿子的寡母把他偷放走,但是九娃跑回戏班子之后还是伤重而死。叔叔和戏班主打了一场官司,戏班主有钱,没被怎么样(但是也破费了不少钱),而真正打死九娃的叔叔,很显然没有罪责,毕竟他是家长有权管教不学好的子弟,还能以原告身份诉讼戏班主呢,以当时人的价值观,良家子弟不学好去做戏子,被家长打死也是活该的。
这个故事就在戏班主的简略叙述里结局了。而这个惨死的孩子,是不是始终没后悔过自己被引诱走上的不归路?挣脱小黑屋垂死奔逃回戏班子的他,一路上会想些什么?作者无需交代,读者可以草草看过去,也可以细细琢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