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摘抄

《呻吟语》是一位饱经人世忧患、富有人生经验的儒哲以儒家的中庸之道为立足点,扬弃释道,冲破宋明理学的牢笼,独辟蹊径探索人生、思考宇宙的思想结晶。
序
呻吟,病声也。呻吟语,病时语也。病中疾痛,惟病者知,难与他人道,亦惟病时觉,既愈,旋复忘也。
予小子生而昏弱善病,病时呻吟,辄志所苦以自恨曰:「慎疾无复病。」已而弗慎,又复病,辄又志之。盖百病备经,不可胜志。一病数经,竟不能惩。语曰:「三折肱成良医。」予乃九折臂矣。沉痼年年,呻吟犹昨。嗟嗟!多病无完身,久病无完气,予奄奄视息而人也哉!三十年来,所志《呻吟语》,凡若干卷,携以自药。
司农大夫刘景泽,摄心缮性,平生无所呻吟,予甚爱之。顷共事鴈门,各谈所苦,予出《呻吟语》景泽。景泽曰:「吾亦有所呻吟而未之志也。吾人之病,大都相同。子既志之矣,盍以公人?盖三益焉:医病者,见子呻吟,起将死病;同病者,见子呻吟,医各有病;未病者,见子呻吟,谨未然病。是子以一身示惩于天下,而所寿者众也。既子不愈,能以愈人,不既多乎?」余矍然曰:「病语狂,又以其狂者惑人闻听,可乎?」因择其狂而未甚者存之。
呜呼!使予视息苟存,当求三年艾,健此余生,何敢以沉痼自弃?景泽,景泽,其尚医予也夫!
万历癸巳三月,抱独居士宁陵吕坤书。
或问:「人将死而见鬼神,真耶?幻耶?」曰:「人寤则为真见,梦则为妄见。魂游而不附体,故随所之而见物,此外妄也。神与心离合而不安定,故随所交而成景,此内妄也。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无妄念也。人之将死,如梦然,魂飞扬而神乱于目,气浮散而邪客于心,故所见皆妄,非真有也。或有将死而见人拘系者,尤妄也。异端之语入人骨髓,将死而惧,故常若有见。若死必有召之者,则牛羊蚊蚁之死,果亦有召之者耶?大抵草木之生枯、土石之凝散,人与众动之死生、始终、有无,只是一理,更无他说。万一有之,亦怪异也。」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辨,是第三等资质。
六合原是个情世界,故万物以之相苦乐,而至人圣人不与焉。
一则见性,两则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静者,物未有偶而无声者。
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盖审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邓禹沉毅,马援矍铄,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气、习,学者之二障也。仁者与义者相非,礼者与信者相左,皆气质障也。高髻而笑低髽,长裾而讥短袂,皆习见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气质而归之,即不能归,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王制一,齐天下趋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哀哉!兹谁任之?
宋儒有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
满方寸浑成一个德性,无分毫私欲便是一心之仁;六尺浑成一个冲和,无分毫病痛便是一身之仁。满六合浑成一个身躯,无分毫间隔便是合天下以成其仁。仁是全体,无毫发欠缺;仁是纯体,无纤芥瑕疪;仁是天成,无些子造作。众人分一心为胡越,圣人会天下以成其身。愚尝谓:「两间无物我,万古一呼吸。」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之状。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习鹰驯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
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目中有花,则视万物皆妄见也;耳中有声,则听万物皆妄闻也;心中有物,则处万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贵虚。
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
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千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苟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宁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
静里看物欲,如业镜照妖。
人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盗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语欺人,人虽不知,即未发觉之盗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盗也;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盗也;才发一个真实心,骤发一个伪妄心,是心者心之盗也。谚云:「瞒心昧己。」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盗名,其过大;瞒心昧己,其过深。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便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须要时时省察:这念头是为天地万物?是为我?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人生在天地间,无日不动念,就有个动念底道理;无日不说话,就有个说话底道理;无日不处事,就有个处事底道理;无日不接人,就有个接人底道理;无日不理物,就有个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伤悲感叹、顾盼指示、咳唾涕洟、隐微委曲、造次颠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时时体认,件件讲求。细行小物,尚求合则,彝伦大节,岂可逾闲?故始自垂髫,终于属纩,持一个自强不息之心通乎昼夜,要之于纯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还本归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纵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觉运动者皆然,无取于万物之灵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曰:「只在主静。只静了,千酬万应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错。」
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绵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当于心,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此儿女子常态也。世间甚物与我相关,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关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爱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弃所受也?而况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小人亦有坦荡荡处,无忌惮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处,终身之忧是已。
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余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趋。或曰:「无乃大寂灭乎?」曰:「无边风月自在。」
恕心养到极处,只看得世间人都无罪过。
一友人沉雅从容,若温而不理者。随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备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应之。或难以数物,呼左右取之携中,犁然在也。余叹服曰:「君不穷于用哉!」曰:「我无以用为也。此第二着,偶备其万一耳。备之心,慎之心也。慎在备先,凡所以需吾备者,吾已先图,无赖于备。故自有备以来,吾无万一,故备常余而不用。」或曰:「是无用备矣。」曰:「无万一而犹备,此吾之所以为慎也。若恃备而不慎,则备也者,长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穷于所备之外;恃慎而不备,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穷于所慎之外。故宁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余叹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谓与?」吾识之以为疏忽者之戒。
和气平心发出来,如春风拂弱柳,细雨润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风、迅雷、暴雨、酷霜,伤损必多。或曰:「不似无骨力乎?」余曰:「譬之玉,坚刚未尝不坚刚,温润未尝不温润。」余严毅多,和平少,近悟得此。
定静安虑,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忧世者与忘世者谈,忘世者笑;忘世者与忧世者谈,忧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泪,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彼且谓我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丧心哉?
充一个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雠。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
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终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真沉静底自是惺,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
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
世间好底分数休占多了,我这里消受几何,其余分数任世间人占去。
不见可欲时,人人都是君子;一见可欲,不是滑了脚跟,便是摆动念头。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是闭目塞耳之学。一入耳目来,便了不得。今欲与诸君在可欲上做工夫,淫声美色满前,但如鉴照物,见在妍蚩,不侵镜光;过去妍蚩,不留镜里,何嫌于坐怀?何事于闭门?推之可怖可惊、可怒可惑、可忧可恨之事,无不皆然。到此才是工夫,才见手段。把持则为贤者,两忘则为圣人。予尝有诗云:「百尺竿头着脚,千层浪里翻身。个中如履平地,此是谁何道人。」
看得真幻景,即身不吾有何伤?况把世情婴肺腑;信得过此心,虽天莫我知奚病?那教流语恼胸肠。
言语嬉媟,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咨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己之意,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魑魅魍魉之俗,可哀也已也!
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苟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雝雝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欣欣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义者之家:父子凛凛如也,夫妇嗃嗃如也,兄弟翼翼如也,僮仆肃肃如也,一家之气象栗栗如也。仁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义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故圣人之居家也,仁以主之,义以辅之,洽其太和之情,但不溃其防,斯已矣。其井井然严城深堑,则男女之辨也!虽圣人不敢与家人相忘。
孝子侍亲,不可有沉静态,不可有庄肃态,不可有枯淡态,不可有豪雄态,不可有劳倦态,不可有病疾态,不可有愁苦态,不可有怨怒态。
推之耕耘簸扬之夫,炊爨烹调之妇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原不曾理会。理会得来这案上罗列得,天下古今万事万物都在这里,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乃知神化性命极粗浅底。
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见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骋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狃目前而昧万世之常经,或徇小道而溃天下之大防,而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为天下后世人心害亦不细。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吾儒之异端。异端之异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异端似是也,其害大。有卫道之心者,如之何而不辩哉?
万籁之声皆自然也,自然皆真也,物各自鸣其真。何天何人?何今何古?六经籁道者也,统一圣真,而汉宋以来胥执一响以吹之,而曰是外无声矣,观俳谑者,万人粲然皆笑,声不同也而乐同。人各笑其乐,何清浊高下妍蚩之足云?故见各鸣其自得。语不诡于六经,皆吾道之众响也,不必言言同、事事同矣。
万物生于性,死于情。故上智去情,君子正情,众人任情,小人肆情。夫知情之能死人也,则当游心于淡泊无味之乡,而于世之所欣戚趋避漠然不以婴其虑,则身苦而心乐,感殊而应一,其所不能逃者,与天下同其所;了然独得者,与天下异。
天地人物原来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心肠,同了便是一家,异了便是万类。而今看着风云雷雨都是我胸中发出,虎豹蛇蝎都是我身上分来,那个是天地?那个是万物?
天地间道理,如白日青天;圣贤心事,如光风霁月。若说出一段话,说千解万,解说者再不痛快,听者再不惺,岂举世人皆愚哉?此立言者之大病。
二之非帝王之治,二之非圣贤之教,是谓败常乱俗,是谓邪说破道。衰世尚同则异是矣。逐波随风,共撼中流之砥柱,一颓百靡,谁容尽醉之醒人?读桃园、诵板荡,自古然矣。乃知盛世贵同,衰世贵独。独非立异也,众人皆我之独,即盛世之同矣。
世间物一无可恋,只是既生在此中,不得不相与耳。不宜着情,着情便生无限爱欲,便招无限烦恼。
假若一阴,则偏于柔;一阳,则偏于刚。皆落气质,不可谓之道。盖纯阴纯阳之谓偏,一阴二阳,二阴一阳之谓驳;一阴三四五阳,五阴一三四阳之谓杂。故仁知之见皆落了气质一边,何况百姓?
心于淡里见天真,嚼破后许多滋味;学问渊中寻理趣,涌出来无限波澜。
百毒惟有恩毒苦,万味无如淡味长。
总埋泉壤终须白,才露天机便不玄。
横吞八极水,细数九牛毛。
广所依木如择所依,择所依不如无所依。无所依者,依天也。依天者,有独知之契,虽独立宇宙之内而不谓孤;众倾之、众毁之而不为动,此之谓男子。
坐间皆谈笑而我色庄,坐间皆悲感而我色怡,此之谓乖戾,处己处人两失之。
广所依木如择所依,择所依不如无所依。无所依者,依天也。依天者,有独知之契,虽独立宇宙之内而不谓孤;众倾之、众毁之而不为动,此之谓男子。
坐间皆谈笑而我色庄,坐间皆悲感而我色怡,此之谓乖戾,处己处人两失之。
攻我之过者,未必皆无过之人也。苟求无过之人攻我,则终身不得闻过矣。我当感其攻我之益而已,彼有过无过何暇计哉?
只竟夕点检今日说得几句话关系身心,行得几件事有益世道,自慊自愧,恍然独觉矣。若醉酒饱肉,恣谈浪笑,却不错过了一日,乱言妄动、昧理从欲,却不作孽了一日。
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处便难,到可以笑人时则更难。
作本色人,说根心话,干近情事。
君子有过不辞谤,无过不反谤,共过不推谤。谤无所损于君子也。
既做人在世间,便要劲爽爽、立铮铮的。若如春蚓秋蛇,风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这个人。
坐于广众之中,四顾而后语,不先声,不扬声,不独声。
苦处是正容谨节,乐处是手舞足蹈。这个乐又从那苦处来。
滑稽谈谐,言毕而左右顾,惟恐人无笑容,此所谓巧言令色者也。小人侧媚皆此态耳。小子戒之。
山西臬司书斋,余新置一榻铭于其上左曰:「尔酣梦,得无有宵征露宿者乎?尔灸重衾,得无有抱肩裂肤者乎?古之人卧八埏于襁褓,置万姓于衽席,而后突然得一夕之安。呜呼!
人生天地间,要做有益于世底人。纵没这心肠、这本事,也休作有损于世底人。
各自责,则天清地宁;各相责,则天翻地覆。
吾人终日最不可悠悠荡荡作空躯壳。
只人人去了我心,便是天清地宁世界。
《大学》一部书,统于明德两字;《中庸》一部书,统于修道两字。
寄讲学诸云:「白日当天,又向蚁封寻爝火;黄金满室,却穿鹑结丐藜羹。
余行年五十,悟得五不争之味。人问之。曰:「不与居积人争富,不与进取人争贵,不与矜饰人争名,不与简傲人争礼,不与盛气人争是非。」
居乡而囿于数十里之见,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游大都,见千里之事,茫然自失矣。居今而囿于千万人之见,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观坟典,见千万年之事,茫然自失矣。是故囿见不可狃,狃则狭,狭则不足以善天下之事。
今人见人敬慢,辄有喜愠,心皆外重者也。此迷不破,胸中冰炭一生。
天下事要乘势待时,譬之决痈待其将溃,则病者不苦而痈自愈,若虺蝮毒人,虽即砭手断臂,犹迟也。
你说底是我便从,我不是从你,我自从是,仍私之有?你说底不是我便不从,不是不从你,我自不从不是,何嫌之有?
日用酬酢,事事物物要合天理人情。所谓合者,如物之有底盖然,方者不与圆者合,大者不与小者合,欹者不与正者合。
人人因循昏忽,在醉梦中过了一生,坏废了天下多少事!
惟忧勤惕励之君子,常自惺惺爽觉。
某居官,厌无情者之多言,每裁抑之。盖无厌之欲,非分之求,若以温颜接之,彼恳乞无已,烦琐不休,非严拒则一日之应酬几何?及部署日看得人有不尽之情,抑不使通,亦未尽善。尝题二语于私署云:「要说的尽着都说,我不嗔你;不该从未敢轻从,你休怪我。」或曰:「毕竟往日是。」
举世嚣嚣兢兢不得相安,只是抵死没自家不是耳。若只把自家不是都认,再替别人认一分,便是清宁世界,两忘言矣。
人人自责自尽,不直四海无争,弥宇宙间皆太和之气矣。
天地间万物,都是阴阳两个共成的。其独得于阴者,见阳必避,蜗牛壁藓之类是也;其独得于阳者,见阴必枯,夏枯草之类是也。
两间气化,总是一副大蒸笼。
天地之于万物,因之而已,分毫不与焉。
世界虽大,容得千万人忍让,容不得一两个纵横。
天地之于万物原是一贯。
六合是个情世界,万物生于情死于情。至人无情,圣人调情,君子制情,小人纵情。
对境忘情,犹分彼我,圣人可能入尘不染,则境我为一矣。而浑然无点染,所谓「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非圣人之至者不能也。若尘为我役,化而为一,则天矣。
山林处士常养一个傲慢轻人之象,常积一腹痛愤不平之气,此是大病痛。
而今士大夫聚首时,只问我辈奔奔忙忙、熬熬煎煎,是为天下国家,欲济世安民乎?是为身家妻子,欲位高金多乎?世之治乱,民之死生,国之安危,只于这两个念头定了。嗟夫!
鳏寡孤独、疲癃残疾、颠连无告之失所者,惟冬为甚。故凡咏红炉锦帐之欢、忘雪夜呻吟之苦者,皆不仁者也。
余每食虽无肉味,而蔬食菜尝足。因叹曰:「嗟夫!使天下皆如此而后盗可诛也。」枵腹菜色,盗亦死,不盗亦死。夫守廉而俟死,此士君子之所难也。奈何以不能士君子之行而遂诛之乎?此富民为王道之首务也。
卑卑世态,袅袅人情,在下者工不以道之悦,在上者悦不以道之工。奔走揖拜之日多,而公务填委;简书酬酢之文盛,而民事罔闻。时光只有此时光,精神只有此精神,所专在此,则所疏在彼。朝廷设官本劳己以安民,今也忧民以相奉矣。
一巨卿还家,门户不如做官时,悄然不乐曰:「世态炎凉如是,人何以堪?」余曰:「君自炎凉,非独世态之过也。平常淡素是我本来事,热闹纷华是我倘来事。君留恋富贵以为当然,厌恶贫贱以为遭际,何炎凉如之,而暇叹世情哉?」
古之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今人却以其所不能者病人。
世之人,闻称人之善辄有妒心,闻称人之恶辄有喜心,此天理忘而人欲肆者也。孔子所恶,恶称人之恶;孔子所乐,乐道人之善。吾人岂可另有一副心肠。
得浑沦磅礡之气质者,为山河,为巨体之物。得游散纤细之气质者,为蠛蠓蚊蚁蠢动之虫,为苔藓萍蓬藂蔇之草。
柳炭松弱无力,见火即尽。榆炭稍强,火稍烈。桑炭强,山栗炭更强。皆逼人而耐久。木死成灰,其性自在。
莫向落花长太息,世间何物无终尽。
窗间一纸,能障拔木之风;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托者然也。
人未有洗面而不闭目,撮红而不虑手者,此犹爱小体也。
人未有过檐滴而不疾走,践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爱衣履耳。
七尺之躯顾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拼于焚林暴怒之场,粉身碎体甘心焉而不顾,悲夫!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
我之子我怜之,邻人之子邻人怜之,非我非邻人之子,而转相鬻育,则不死为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坚,驿马不如家骑之肥,不以我有视之也。苟扩其无我之心,则垂永逸者不惮。今日之一劳,惟民财与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怀一体者,当使刍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悯耳,奚必我乘也?呜呼!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独此一二事也。学者须要打破这藩篱,才成大世界。
驼负百钧,蚁负一粒,各尽其力也,象饮数石,鼷饮一勺,各充其量也。君子之用人,不必其效之同,各尽所长而已。
诗、词、文、赋,都要有个忧君爱国之意,济人利物之心,春风舞雩之趣,达天见性之精;不为赘言,不袭绪,不道鄙迂,不言幽僻,不事刻削,不徇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