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鉴书团】从讽刺到反讽:一种米西奈斯式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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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语文学一直是我私心看重的阅读领域。自普希金以来的黄金时代俄语文学(主要是小说)可以说代表了19世纪世界文学一半的水准(另一半需整个欧美文学来抗衡),我也仅学生时代能有时间看完其中一些大部头长篇,《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奥勃洛莫夫》、《死魂灵》等等,没来得及看的却更是多不胜数。就像《战争与和平》,几次拿起又放下,有些怕了;今年初开始读陀老的《少年》,一口气读了五分之一很不错了,剩下的再找时间读完吧。
我国在同苏联的蜜月期引进了海量的俄语文学,其实就当时的主流文学来说,并不能代表俄语文学的真实成就;后苏联时期,我们的引介量就小太多了,虽然仍能看到个别高水准的作品。应该说后苏联时期的俄语文学本身就其先锋性和价值多元性来说,是苏联时期的文学不可比肩的,但国内的引介确实太少,很难形成一个宏观的理解。现在看来,仍可着力的似乎只有白银时代(20世纪初的二三十年)了。去年出版的那本《臆想之狼》便是对白银时代的文学想象。
现在很多俄语译丛都偏爱白银时代文学。白银时代,从名字上我们可以看出是“黄金时代”的次时代,在黄金时代的高山仰止间,次时代的文豪多少显得有些郁闷,一来榜样和传统的树立是无法超越的,就像西方文学源头是荷马史诗,后世再牛的也仅仅可称比肩(如莎士比亚);二来这群后辈心念的是复兴黄金时代,然而时代已是“时不我待”——那是一个波云诡谲风云莫测的时代,日俄战争的失利,卷入一战的硝烟,苏维埃的崛起……——时代的更替和轮转之迅令人无所适从,坚持故我的虽多有成就却会早早被时代洪流裹挟而去;紧随时代的却往往难以留下厚重的经典。可见这个时代的矛盾多样化、它的复杂性是更值得探索和研究的。
金色俄罗斯这个系列丛书也介绍了不少白银时代的优秀作品。它同双头鹰系列一样是我比较看好的俄语文学译丛,但相对双头鹰的大多经典重版,金色俄罗斯就显得落落寡欢的多了。毕竟它专注于那些未知和遗落的俄语文学。
豆瓣读书赠阅的这本《米西奈斯的玩笑》(包括它的作者阿韦尔琴科)我都是第一次听说。阿韦尔琴科现在看来几乎被遗忘,但在其身处的白银时代,他因海量的讽刺小品和幽默故事而拥趸无数,有的政治讽喻、有的荒诞现实、有的幽默精巧、有的夸张搞笑……说浅点是俄语笑话集,也完美继承了早期果戈理和契诃夫的某些特质,细细看来其中的天才与复杂呼之欲出,对人性的洞察秋毫,对世事的精准把握皆能转化为卡尔维诺式的“轻盈”,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喜剧之王”(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快乐的牡蛎》七年间就再版24次之多)……前阵子偶然在书店翻起这本读了几则小故事,如同看报纸副刊上的时事漫画般有趣,之后每次路过都会去翻几则,笑一笑在离开(再次感谢可以得到赠阅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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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了好些废话,现在仔细说说这本书吧。金色俄罗斯丛书的装帧很质朴简洁,黑底金字,以时装来想象可算是很大气,但就书籍来说,比较讽刺的没特色,如果是丛书一排摆架子上,几乎不可能留意。纯粹的黑色封面其实不讨巧,燕山出过一套名家精选集也是黑色底,但有巴洛克式的白色花纹就好看多了。再出新系列时希望能在装帧上稍加点新意就好了。
《米西奈斯的玩笑》作为首次被译介的作者及其作品,书中有多处介绍,包括丛书本身所做的作者介绍、译后记中译者的详细说明以及《快乐的牡蛎》这本集子中的详细的前言和作者自传,对于理解作者生平和作品有很大帮助,同时也能理解作品的时代局限性。书中小说集部分,内含很多短小精炼的幽默小品,虽然部分在荒诞、讽喻和反映世事人性上达到某种高度,总体上仍是良莠不齐的,它们几乎都非常好玩,但是好些也看过就算了,一是因为太短,来不及发酵;二来也确实没有达到后期契诃夫那种浑然天成的短篇精品(不夸张的说,契诃夫是他之前所有短篇小说的集大成者),作者的手法仍是欧·亨利和马克·吐温式的,虽然在俄罗斯特有的讽刺夸张上达到了果戈理短篇的高度,但在俄罗斯民族性和地域性上有不够深刻,总的来说,当时作者的这些小故事类似于今天的流量大V的段子集。特别是在今天这个速读时代,这些作品有着段子集的“皮”,难免被看轻,谁真的有时间和心力去品味这些笑话中暗藏的天才般的文学洞察力呢?况且又失了一份政治讽喻的时效性,读笑话都找不到笑点;荒诞部分也不及他的奥地利同行来得决绝。
幸好,书中还有一个小长篇《米西奈斯的玩笑》,通篇笑料不断包袱不停,人物也不多也好记(每个人都有个性鲜明的外号,相比大部分冗长变化多样的俄语人名,实在是好记极了),故事简单有趣,但篇幅并不多,仅占全书后三分之一,不足150页,也难说深刻之极,似乎只是个加强版的讽刺小品。但如借此说说,或许能看出作者天才的一面。好像表面的网络段子手骨子里却是个深邃复杂的文学家一样。
一个长篇讽喻小说,会运用夸张的手法,把讽刺短篇中的夸张“加强”和升级,形成我们看到的“加强版的讽刺小品”;但一个优秀的长篇讽喻小说,小说本身就是“讽刺”,这种讽刺表现为:1讽刺的集合,2讽刺的不断升级,3对讽刺的讽刺。我们可以将《米西奈斯的玩笑》同经典的《死魂灵》比较来说明,米西奈斯及其身边每个人都被描述的极尽夸张讽刺之能事,乞乞科夫遍访各色人物也是如此,它们都借一种情形网罗进其中各种各样的讽刺形态;随着情节发展和矛盾升级,故事中的讽刺的力量和广度也在不断加剧;最后,这类文学作品往往先设定了一个讽刺节点,乞乞科夫要通过买卖死农奴发横财,米西奈斯要开一个把文学白痴捧红的玩笑,这样就类似设定系小说可借此敷衍成篇(比如《黑暗的左手》的设定是雌雄同体和性别自选),在故事之前,它就“先验的”是讽刺的,是讽刺的讽刺。
俄语讽刺文学确实有大量这样优秀的作品,在这一点上看,我们的《儒林外史》就显得不那么上档次,还属于《十日谈》式的故事集般的长篇小说。回看我们手中的《米西奈斯的玩笑》,在这一点上就胜出许多,不过它失在轻巧,人物类型单一、脸谱化,情节简单,在复杂性广泛性和深刻性上都同《死魂灵》和我们的《儒林外史》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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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西奈斯,书中注释为“以金钱财物资助科学、艺术等事业的庇护者”,其实不太能尽其意。我简单把它归为两点。1资助科学家、艺术家的人;2他本身也是科学家或艺术家,或者对该领域有一定程度的理解。第一点很容易理解,那我们说说第二点,第二点非常重要,米西奈斯如果仅仅是个暴发户,我们看到的将只是一个个饭局,一个个单向度的夸富宴,他会被忽悠、或者他的纯真被碾碎(雅典的泰门),这可能指向深刻的悲剧,而非喜剧;喜剧的效果在于,庇护者同被庇护者在一个层次,被庇护者所理解的莎士比亚并不比他的庇护者多多少,他在他的主子面前没有太多优势,所以尤为显得奴颜婢膝。我们简单看看自古以来的这类人,早在春秋时期就有公族子弟豢养门客之风,比如战国四公子,他们在道德和社会领域都比他们的门客高出太多,公子们高洁风雅,门客尽是鸡鸣狗盗之辈,即使三千也少有可说之人;当然,如果有“作品”就不一样了,荆轲就比他的主子出名的多。这个道理至今依旧,我第一次认识到艺术庇护人,是在几年前读里尔克的传记,里尔克可说是一个资深“高等游民”,全靠各种贵妇、伯爵支援,他的许多作品也都是献给他们的。当然,他的庇护者也是多多少少能理解他的,在艺术交流上是平等的,这样一来,被庇护者的成功,反而会造成其庇护者内心的苦闷。可能正是这种苦闷,在《米西奈斯的玩笑》中,米西奈斯似乎并不准备庇护某个真正的艺术家,他“多余人”般的苦闷只适合拿些白痴开涮。而小说中,最终他被自己的“玩笑”玩了。
于是,开玩笑的人反被玩笑,一个命运的反讽。小说从讽刺故事变成了反讽故事——这里我们先略去不讲,仍回到米西奈斯。通过重新分析米西奈斯,似乎《米西奈斯的玩笑》,成了只有米西奈斯能开的玩笑,一种米西奈斯式的玩笑,米西奈斯从一个姓名、一个群体,变成了一种模式、一种形态,甚至是一种症候群,一种原型批评。就像“英雄(必然)杀嫂”,是米西奈斯必然要开他门客的玩笑,他必然的自恋人格,必然苦闷。
在另一本伟大的俄语讽刺小说《羊奶煮羊羔》中,作者波利亚科夫设定了一个异曲同工的故事,主人公“我”要把一个几乎目不识丁的打造成文学大师,一步步的包装炒作,媒体和文坛的各色人等出尽洋相,讽刺逐步升级,只有书名的空白长篇小说竟获得了世界文学大奖,东窗事发后仍能把空白圆回来,极尽夸张讽刺之能事。这是一个另样的米西奈斯式的玩笑,虽然同米西奈斯的结局大相径庭,不过我们在这里仍能看出米西奈斯的原型意义。米西奈斯的话,不论是打赌还是突发奇想,都必然会开这个玩笑,想想《窈窕淑女》里的赫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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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本书中,不一样的地方是,米西奈斯被自己的玩笑“玩”了。我们来理解理解这里的反讽意味吧。
在文学修辞中,我粗浅的理解,讽和喻是两种不一样的方式,讽具有指向性,喻具有类比性,比喻也好隐喻也好,总会出现一个等号“=”,甜美的歌声=春风,好像谜语一样,有底有面;同样讽的公式里总有一个箭头“→”,不管它多么夸张变形,都有一个明确的指向,A→AA,A→ A的A次方,不管指向何种变形,都能还原出唯一的真实,而它的目的也仅仅是彰显真实。这里只有谜面,没有谜底,就像用下联对应上联一样。
反讽在这里是对讽刺的反转,不管如何何处,它终究会指回去,是一个双向箭头“↔”。于是反讽的意思不再是还原真实而是消解真实了。因为它不停的在指向中反指自身,拥有“指向性”的同时拥有“自指性”,肯定的同时否定,自我创造的同时自我消解,交代一切的同时还表现了一种随时准备撤销一切的态度,我们呈现A,但这个A永不可能被呈现。这应该就是反讽的真实内核。这样看来反讽似乎是一个内在空洞的漩涡,是风暴眼般的存在,一个在场而空洞的谜底。
我们用视角转移的方式来理解讽刺和反讽或许更容易。讽刺是自我本位视角,近大远小,透视法,西洋画技法,真实在这里就是放在近处被无限放大夸张,可以对物随意搬移;而反讽是对象本位视角的,观看之眼本不存在,被观看之物不停反观自身才呈现出观看,以多样的复数现实为出发点,认为不同视角产生出不同的现实,但并不存在一个唯一不变的客观现实,中国画技法。
这样是不是好理解了呢?不过,简单的把反讽说成自我贬抑也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A≠A,A=非A,忽略指向性,仅仅把握对象本身,把握非A即可。所有除A以外的一切都同样重要,反讽拥有一种广泛的可能性意识,并不把任何事物看得更不重要,不论存在与否。于是,反讽让那些未被选择的其他可能性摆脱了作为单纯意识背景的地位
但是非A太难把握,世界并非简单的黑与白,还有很多灰色地带,非A不是A的反义词(最远点),而是A的反义词+两者之外的无尽的灰色地带,于是,我们只要找到A的反义词(最远点)即可理解,于是,A=Z。自我贬抑就是把自己说成自己的反面,自己的最远点。这样,反讽表面是让自己失败,让自己消解,但同时也是自我防卫的最佳模式,因为在失败之前,它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没法胜利。你没法对它做任何攻击,因为它已经自己打败了自己。“自黑”就是对这种反讽的最好理解。小偷的钱包被偷了,米西奈斯被他的玩笑“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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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理解的话,《米西奈斯的玩笑》这本讽喻小说,在形式上却呈现反讽意味。不过,它仍旧不可能是一部反讽小说,因为反讽依赖于认识到表达与事实的不符,只有当它被认识为反讽的时候,它才是反讽。米西奈斯并没有反讽的自觉,或者说作者笔下的米西奈斯没有反讽的自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讽小说,或者小说里的反讽人物,几乎是寸步难行的,我们可参见穆齐尔那部伟大的难以阅读的反讽小说《没有个性的人》(我所知的仅此一本反讽意义上的反讽小说)。不过,作者的天才之处就在于暗示了反讽作为修辞意外的某种功效,在伟大的讽刺小说传统上有所升华。虽然其作为讽刺小说本身的地位并非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