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2005.12. 评论文章
拒绝一个无所不包的概念,即使它以生活的名义
作者:之南 21世纪经济报道 2005.12.
年关如此忙碌,人们煞有介事地回顾与展望,仿佛所有的事物都中断了固有的发展脉搏,要在一个日子转折和突变。也许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冀望,在一个仪式化的结束和开始之际,空气中能有一种更新的气息。所以,即使是以冷静客观自许的学界,也要在这个时候,推出它的《中国学术年鉴》,尽管思想的脉络更与人为的时间设定无关。
引起我注意的是《中国学术年鉴》提到的年度影响力学者,名列第一的是赵汀阳。这使我有些小小的激动,因为前一阵子我颇热衷于看他的旧作。人们读书,除了求知,就是为了得到呼应,从字里行间,去寻求同样的疑惑,并抱着忐忑不安的希望———我们总期望会有奇迹,著者突然在某一页,给了一个醍醐灌顶的答案。但涉猎愈广,心思愈灰,似乎问题永远尖锐,解答则力不从心。哲学家们是最理所当然的解惑者,但是在鸿篇巨制和微言大义间,我们更多地感觉到维特根斯坦所言:形而上学都是废话。
赵汀阳诚实、聪明、敏感———他比较早地意识到了我们开始只关注切身的问题。我们千万不要被一个学者的宏大叙事所迷惑,尽管他议论的,都是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像他青年时期的著作《论可能生活》,其副标题就是“一种关于幸福和公正的理论”。而近年来论政治哲学,所标取的概念干脆就是“天下”。从起先到目前,都明显是要架构体系。但值得指出的是:如此气派的架构中,隐藏着一种先天的局限。一定有一些东西被遗失了,否则,我怎么感觉到了一种精神上消退和萎缩?
赵汀阳最为人所称许的,是他的问题意识。所谓慧眼如刀,正看在要紧处。但问题意识并不是一个哲学家最重要的品质。实际上,无论是精神肉体还是社会个体,始终存在的问题构成对每一个人的压迫,能够把压迫感叙述出来,谓之问题意识。在这个方面,一个艺术家要胜过一个哲学家。波德莱尔要胜过本雅明。尽管有意义的解答是如此困难,但哲学家的天职在此。可惜的就是,赵汀阳也没有给出更好的解答。当然,他可能不在乎这种责难,他可能会认为,这比强行建立一套自说自话的解决方案更有意义。他的诚实引起了很多共鸣。“可能生活”、“无立场分析”等理论,与其说有开拓意义,不如说起到了与时代同声相应的作用。
他对我们这个时代所共有的迷惑,关乎己身的体察,做了形式上古典的梳理。而由于学术底子颇为厚实,为他这些时代的共振增加了独立思考的养分。我读他的书时,经常掩卷失笑,因为他时常不多解释,硬邦邦地说:但事实就是事实。显然不屑于多说一句形而上学的废话。
但是,我为什么感觉到了精神气质的消退与萎缩?为什么一本把人的幸福、人的可能生活置于价值坐标顶端的著作,最终让我感到了苦涩?赵汀阳精神上的趋向,绝不是趋于功利低级的,尽管他以一种冷酷现实的眼光来看问题。这样一本著作,感觉上理应结合得十分完美,既卓尔不群,又关乎己身;既现实冷酷,又高蹈自许。但可惜的就在这里,由于赵汀阳太体察我们这个时代的需要了,尽管他极端鄙薄这个时代肤浅的快乐,但他的可能生活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白日梦的烙印。
《论可能生活》,这是一个多么蛊惑人的书名,但这里面潜藏着一个深刻的悖论。由于论证了有且只有生活和现世的人有关系,所以,即使可能生活潜伏着无限的可能性,但它已宣告了牢笼的坚实存在。所有的可能性在一个限定里面。所以看似宏大的论述,不可避免走向精神的狭隘,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事实就是事实。
岁末年终之际,最宜讨论一种可能的生活。不管是形而上学,还是物质铺排。而不要说那些意志情感极为薄弱的人,即使是眼光如刀、明智自持的学人,在讨论各种可能性之际,心下一定在暗暗悲凉:因为新瓶装的是旧酒,因为无可逃于天地。
这不仅是技术时代的情感综合征,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们时代的哲学家,放弃了一种勇敢的断言的权力。赵汀阳是比较勇敢的一个,但和其他所有的现代哲学家一样,对于一些无可更改的事物,他放弃了自己的努力。
我们该这样去要求一个哲学家吗?显然,他们承认自己的无能,反而是一件诚实的事情。但世界的问题在于: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们惟有不把生活当成唯一可能,可能的生活才得以延展;我们也惟有相信一些思想上的死结有解开的希望,人类的思想才不会僵死。
我们时代在思想上的问题,在于过度自负。以为已经看到深渊,无可再为;把智力和思考上的瓶颈,视做绝境。所以才会有《历史的终结》这样的谵妄之作。而其他著作,或多或少,都带有不过如此的自负,这最大的危险,在于使人们的思考停滞。我们放眼看看四周,谁不是自觉已得人生三味,看到生活的本质了呢?
所以,尽管赵汀阳如此言之凿凿地论证了只有生活对于人是有意义的,我也不能够接受这个结论。我根据直觉拒绝这种结论。而这种直觉的本身目的,就是为了维护生活的诸多可能性。没有参照,另一样必定虚妄。
我们必须寻求生活的参照系,而且,我们要警惕另一种形而上学,另一个无所不包的概念,即使它以生活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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