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此始识张爱玲
刚入行当编辑时写的一篇旧文,如今再看也并不觉得今天的见解会比之前高明许多,转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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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曾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对知堂此言深有同感。很多书信本身就是极富文学趣味的好文章,如果说做给第三个人看的诗文小说戏曲是美人盛装,动人处在优雅精致,那么日记与书信则更近素面出浴,别具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何况,其还有无可替代的史料价值。现代作家学人的日记、书信拉拉杂杂读过一些,积累越多,越觉其中别有天地。周氏兄弟、二萧、沈从文、郁达夫、叶圣陶、吴宓……一一翻阅下来,不仅作者情性灿然可见,时代风貌亦仿佛余温可感,把其中提到的人物拉个谱系,竟是大半个现代文坛。
在现当代作家里,张爱玲算是写信不多的。晚年定居美国,离群索居,更是如此。只与寥寥几个朋友联系,不仅电话不随便接,纸上也惜字如金。她说,“我写信奇慢,一封信要写好几天”。谨慎可见一斑。如此,留下来的尤显珍贵。
最先看到的张爱玲书信是《私语录》里的选录。“那次Stephen病后来信说我差点见不到他了,我习惯地故作轻松,说我对生死看得极淡。虽然也是实话,那时候有一天在夕阳街头走着,想到Stephen也说不定此刻已经不在人间了,非常震动悲哀。”原来张爱玲不只是那个躲在公寓窗户后面冷眼观电车市声中芸芸众生,不留情面于父母家族,漠然战争伤痛生死,苍凉而至冰冷的张爱玲,更见性情的书信里的张爱玲温暖生动了许多。阅读张爱玲的兴趣大增。
终于又等到了更为完整的《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说它完整,是因为这是一本“通信集”,而不仅是 “张爱玲书信”或“庄信正致张爱玲”。现代作家的书信文字,历经大半个世纪的动荡,往往即便未遭难于兵燹,也多半毁于人祸,能看到的大都残缺不全。每每翻阅,最感遗憾处也正在此。有来无往,查无可查,捧着断简残篇猜测、揣度、推理半天,照旧是一段无头公案。《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缺憾。它不仅以时间为序,按双方信笺往来编排,而且由通信之一方庄信正亲自作注,详释信中所谈事件来龙去脉,并对缺漏处作补充说明。作为张爱玲到美国后最重要的联系人和最信任的朋友之一,庄信正自己是文学博士,对张爱玲作品多有研究,因此通信集中不仅涉及张晚年生活、工作、交往,更有围绕其作品的探讨,是“补正文之缺”的极好史料。
而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从华美的袍中探出头来,关照人世,透露着些人情味的张爱玲。她看侦探小说,看美国脱口秀,以老电影作为治疗失眠的背景。她故意不拆姑姑的来信,只因其已八十多岁,难免病痛,她怕自己看到却帮不上忙。她也会像一位慈善的长辈一样关怀小友庄信正的生活。“上次匆忙中寄书,寄出后才想起忘了问你感冒好了没有。”“这次地震,先没看见地图,不知道Santa Monica有没有受影响,至少早上六点,你不在公路上或是洛杉矶。直到《少年中国》上刊出所有的中国学人与学生都没受伤,才完全放心。”
最无法恝置的则是随时跳入眼帘的找房子、搬家、虫患、病痛。“我想七月初来,知道那边房子一定难找,如果你有功夫代找,当然再好也没有……我需要的是:(一)一间房的公寓(号称一间半),有浴室,kitchen……”“再次搬家,结果也是白搬。只好把东西存仓库,从圣诞节起,差不多一天换个汽车旅馆……”“每天忙得都睡眠不足,成天奔走买东西……一天搬一次家……又感冒病倒……”张爱玲晚年到美国,受皮肤病困扰,对虫子敏感异常,住处一经发现便马上搬离,后期更发展为直接住在旅馆,真正是居而不定,漂泊无着。庄信正把这些解释为张爱玲性格的孤僻,包括她在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与陈世骧不欢而散。而联系时代背景,我更愿意把这种流寓不定看作现代作家1949年后普遍境遇的一种体现:留在大陆与远渡台湾言行受限、左右支绌,栖身海外,又成“丧家之犬”,当年风神,一夕委顿。顶着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声名赫赫如胡适之,到美国后尚只在普林斯顿大学谋得一份中文图书管理员的闲差,每日在老妻与牌友的麻将声中虚以度日,何况无论声名还是学历都远不如胡适的张爱玲?
忘了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对张爱玲的评语:因为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原谅了张爱玲的冷漠(大意)。其实,我们这些评判者又何尝懂得,何尝慈悲?就我自己而言,未读《异乡记》等后期作品前总觉张格局不大、境界逼仄,未读书信集前,一直不喜她的乖张不近人情。等到合上这本历三十年的通信集,我才多少理解了她的冷淡处世。想到张充和先生这句自况诗,“十分冷淡存知己”,用在张爱玲身上竟也有几分妥帖,引来作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