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羊毛大衣的人

在进入戏剧之前,我们先来设计一下角色。穿羊毛大衣的西尔维娅——冬季交际圈的贵妇人,或是双颊冻红的牧羊女——不管哪位都拥有一件羊毛大衣无法掩盖的美丽。驴皮公主——夏尔·佩罗笔下那个通过仙女教母的魔法、不畏命运的决心和戏剧性的“抖一抖”抖落驴皮展现非凡美丽的小公主。山羊——不可用绵羊代替。
以及注意事项——以上角色均不会在本舞台上出现。相比戏剧那声势浩大的舞台效果,剧本为我们提供的是舞台之外的可能性。因此我以为,剧本和戏剧不仅仅是互补的关系,也是母与子的关系。
以上注意事项均无关紧要。穿羊毛大衣的人究竟是谁亦无关紧要,她或者他或者它只是我向《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提出的一个反问式的回答。
在爱德华·阿尔比最为著名的戏剧《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里,名为马丁的男建筑师对一只名为西尔维娅的山羊的爱情,摧毁了他与妻子斯蒂薇和儿子比利组建的家庭。一出家庭悲剧,从日常喜剧开幕,在秘密的幕布尚未被揭开时,马丁事业有成,婚姻幸福,家庭美满。
执笔者并不打算为马丁那被人称作“变态”的行为辩护。尽管马丁竭力将他的爱情描绘得神圣——“淳朴,天真,纯洁”——但这“神圣之物”确实是渎神的,他的爱情如同外星人降临冒犯了我们一切已知的规则。它是人类怀疑自身的产物,本能中的动物性可怕地占据了上风,并不可避免地招致毁灭。
饶有意味的是,在马丁向妻子斯蒂薇告白这一切的时候,崩溃是有序、双线行进的。倾诉着对山羊的满腔爱意的马丁与逐渐失去理智开始乱扔乱砸的斯蒂薇在舞台上展现的是兽性奇妙而和谐的双人舞,人类面对不可理喻的现实“发出野兽般的巨响”。戏剧的言说性、行动性和瞬时性决定了交流在舞台上的重要性,然而在这神话般的荒诞面前,真实困于无助的手舞足蹈,形式在这里不再具有意义。
真正重要的是难以传达之物。是字句间的空白,是舞台上的静默。
是西尔维娅就是西尔维娅的哲学命题。
因此当马丁在剧本的最后对家人也是对世界空洞地陈述着“对不起”,孩子失去了他的答案,舞台陷入沉默,读者和观众得以来到同一个舞台下面,见证同一份话语的不可能性。“舞台上形成了静止的群像。”在这正在走向永恒的静默面前,世界、观众、读者和角色享有了同等的无能为力。
在死亡面前,我们已无事可做。
死亡是最难以承受的暴力。当现代人可悲的动物性通过杀戮得以体现,我们来到爱德华·阿尔比另一部剧作《在家在动物园》结尾,经历了又一段关于何为爱的漫长告白之后,已落入存在裂隙的舞台人物对那杀死他的男人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并不是植物人,放心吧,你是动物。你也是动物。”这近似救赎,却绝非救赎的场景如同另一个“山羊就是山羊”的异度空间,人类放弃了寻找自我,转而借助定义、环境和他人获得自身存在的肯定。
虚妄之物终于虚妄。于是山羊回归山羊,鹦鹉回归鹦鹉,猫还是那只没穿靴子的猫。试图独占一张公园长椅的零点几平方米面积以炫耀自身存在的男人,不过是对路边撒尿的土狗的一番滑稽再现,领地标记——存在证明——零。
“人类害怕自身,始终不止。”乔治·巴塔耶在《色情》的开头写道,“……我并不认为人在支配令其恐惧的事物之前能有机会理解后者。这并不是说人要期许有一个无需恐惧的、色情与死亡在同一机制中相连的世界。但是人可以战胜自己所恐惧的事物,可以直视它。”
某种意义上来说,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正是由于人类意识到自身价值无法永恒存续。这是人类永恒的困境。对于人类这一根本性的恐惧,爱德华·阿尔比让他的人物在剧中咆哮、疯狂、杀人、被杀,让一个人的存在意义被一只羊或一只狗或一些美元所否定,却并不赠与他们答案——因为答案已经在剧中了。那碗碟碎裂与理性崩毁的交响,那长篇累牍的内心告白,不是别的,正是人类自身存在的声音。
“所以,那条狗和我注视着彼此。我比那条狗注视得更久。当时我看到的时至今日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