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风骨”——以曹操诗文为例
《中国文学史》二专期末论文
对于诗歌作品的评判,有无“风骨”一直是一个重要标准。但何为“风骨”,历来没有定论。刘勰的《文心雕龙》对 “风骨”做出较为完整的论述: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1]
在刘勰看来,“风”就像是人的血气,而“骨”就像是起支撑作用的形体骨架。对应到文章中,“风”则指作者的情感、思想,而“骨”则是写作的文辞,结构。前者引领后者,后者承载前者。唯有“风清骨峻”,才能“篇体光华”。
谈到“风骨”,就不得不提及“建安风骨”。在“文学自觉”[2]的东汉末年,一大批英雄志士不仅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而且在文学上大放异彩。作为建安文学开拓者和引领者的曹操,其作品就很好地体现“风骨”二字。因此,本文将以曹操的诗文[3]为例,剖析其中的“风”、“骨”特点以及两者的关系。
1曹操诗歌中的“风”
“深乎风者,述情必显”,[4]纵观曹操的诗作,大都情感朴素外露,磅礴有力。“风,气也”,无论是指点江山的豪迈之作,还是反映现实的悲苦之言,曹操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一股“文气”。下面将从其作品中“风”的种类和来由两方面简要论述。
1.1曹操诗歌中“风”的种类
若要对曹操诗文中的思想内涵进行细分,大概有以下几种:
首先是对自身的政治主张和雄心壮志的抒发。曹操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其次才是一个诗人。他在许多乐府诗中表达自己政治理念,比如《度关山》一诗,几乎可以说是曹操对理想社会的描绘。“天地间,人为贵”说明他关心百姓疾苦。“立君牧民,为之轨则”和“兼爱尚同,疏者为戚”说明他崇尚法治,有明确的阶级意识,反对墨家的“兼爱”思想。“侈恶之大,俭为共德”说明他提倡节俭。而对自身雄心壮志的抒发则在《短歌行》里有较为集中的体现: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䜩,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其中不仅表达自己想要一统天下的决心,还处处体现着对人才的渴望,其胸怀可见一斑。除了如此外露的表达,像《观沧海》这样的山水诗,表面上写大海吞吐日月、含孕群星的气魄,实际上也是曹操对自己博大胸襟的影射。[5]
其次,曹操的诗作中还反映人生的坎坷与军旅之苦。《善哉行》(其二)字句切肤,又多用典故,对坎坷人生的慨叹溢于言表;而《苦寒行》中“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等句,格调低沉,实写军旅之苦,亦可引申到事业前途的艰险。但曹操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沉湎于苦难引起的负面情绪,看似绝望的诗句背后总有隐约的豪迈之气与进取精神。比如《苦寒行》中“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两句,虽然是对艰苦环境的描写,但也可以看出坚强不息的壮志。至于《龟虽寿》、《观沧海》等诗,其文气更加明显。
此外,曹操的不少诗作反映百姓的疾苦和社会的动荡。沈德潜有言:“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6]比如《蒿里行》中“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记述当时民不聊生的战争图景,被钟惺称为“汉末实录”,也沉淀着曹操的痛心和惋惜。如果《蒿里行》是哀民,那么《薤露行》则是哀君。“沐猴而冠戴,知小而谋强”、“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等句体现王室崩塌,奸臣当道的衰败气象。而尾句“微子为哀伤”则以微子自比,抒发痛心疾首之情。可以说,从这些诗句来看,曹操完全没有“奸雄”的影子,反而流露出忧国忧民的英雄气概。
1.2曹操诗歌中“风”的来由
曹操诗作中的“风”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一种生命力、情感、思想和人格等内在因素共同形成的精神风貌,是他的个性化审美形象。其作品的思想和风格以下几个来源:
一是其政治身份以及文武兼备的人格特质。作为政治家,曹操具有远见卓识的领袖风度,坚毅果断的性格,超世的气魄、胸襟和胆略。[7]体现在笔下,就是气吞山河的政治抱负,铿锵有力的进取精神,招贤纳士的广博胸怀和心怀天下的仁者之心。而在戎马之外,曹操还多才多艺。《魏书》对曹操有这样的描述:“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这充分表明其能文能武的特点。曹操登高而作,横槊赋诗,他的“风”起于武,但是又受到其文的限制,文武兼并的人格特质让他不至于“思不环周,牵课乏气”,磅礴中自有分寸。
二是其对前人作品的借鉴。正如前面所说,曹操“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他将大量的文学内涵融合进自己的诗歌气质中。他的乐府诗继承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特点,反映战乱和百姓疾苦。他的作品有不少对诗经的直接或间接引用,而对理想社会描绘,不妨说成对诗三百“国风”的再造。曹操还广泛阅读先秦诸子的作品,为《孙子兵法》做注。而《孙子兵法》朴实刚毅的气质,亦流露在他的诗风中。
三是社会环境。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动荡显风骨”,要解曹操诗中思想的成因,还必须在魏晋时期的社会语境中加以探讨。战乱的时代背景给文人武士施展抱负的舞台,同时催生他们救济天下的壮志;人世的无常某种意义上也促使他们思考生死、时间等基本命题;颠沛的军旅生活则为他们提供体察民情的机会。曹操是他们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员,其诗作中的“风”不仅是他自己的思想,更是时代思潮在个人身上的集中体现。进一步讲,所谓“文学自觉”也是建立在政权颠覆之上。正是曹操在政治上对 “新秩序”的追求,让他在文学上也下意识地反思前人作品,除旧立新,并开创一代诗风。
2曹操诗歌中的“骨”
“沉吟铺辞,莫先于骨”,要表达丰富深刻的思想,需要以合适的文辞作载体。无论是内容的铺陈、言辞的锤炼还是逻辑的推进,曹操诗作都很好地符合刘勰对“骨”的标准。下面将从其作品中“骨”的特点和来由两方面简要论述。
2.1曹操诗歌中“骨”的特点
一是简练朴素,精当传神。刘勰有言:“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8]曹操的四言诗或五言诗,用词精简又极为传神,文辞朴素有力,整体上围绕诗歌主旨展开,没有过多枝叶。比如在《对酒》一篇,诗句长短参差,接近口语,用类似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一幅理想社会图景。不借助过多辞藻,却涵盖礼、法、税、军、民等方面,很好体现曹操言辞精炼的特点。再比如《善哉行》(其二)中对孤苦身世的自述,言辞和情感朴素动人,又不至于泛滥。“虽怀一介志”、“虽欲竭忠诚”和“我愿何时随”等句,跳出对艰难处境的描绘,回扣到壮志未酬的主旨上。曹操所写的表、诏、令之类,往往也是神臻意达,别有风韵。比如《表论张辽功》中用“登天山,履峻险,以取兰成,荡寇功也”十四字,高度概括一个高级将领的战功和洒脱气势。[9]
二是苍凉古直,笔力雄浑。钟嵘有云:“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10]这种苍凉风格的营造,首先在于其意象的选取。比如《龟虽寿》中采用的“神龟”、“腾蛇”和“老骥”三个意象,本身就带有沧桑雄浑之感。其次在于直接写实的铺陈方式,比如《薤露行》通过陈列史实的方式,怀古伤今,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苦寒行》记载凛冬行军之景,格调悲凉凄苦。而在悲凉之中,曹操诗文又多有跌宕慷慨之气。[11]比如《短歌行》以慨叹人生开头,却落脚于自己广纳贤士的博大胸怀;《龟虽寿》以万物易逝开头,却抒发老而弥坚、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
三是用典精到,意蕴深厚。曹操诗作中有不少用典,都能很好地起到表达思想的作用。《短歌行》中用“周公吐哺”的典故抒发自己对贤才的渴望。《度关山》中用“皋陶甫侯”、“尧舜伯夷”等典故表明自己的政治抱负。《善哉行》(其二)也多用引语自述悲惨身世。这些典故都为曹操诗作的“骨”增添一份古朴厚重感,使其能更好地承载“风”。
2.2曹操诗歌中“骨”的来由
曹操清峻端直的文风受到先秦法家诸子的影响。刘师培说:“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12]法家推崇赏罚严明,厉行法治。其文风尖锐犀利,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13]曹操的诗文也是同样。比如《宣示孔融罪状令》一文,以尖锐有力的笔调抨击孔融,仅从语言风格上看确有法家风范。再比如他的四言诗,虽然保留《诗经》四四体的形式,但却没有采用类似的复沓手法,诗作中每节之间往往有连接或者递进,逻辑感很强。
曹操也继承汉乐府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写实精神和朴素直白的文风。比如被称为“汉末实录”的《蒿里行》就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诗作,同《十五从军征》、《战城南》等乐府诗作一脉相承。《短歌行》、《观沧海》等诗虽然格调慷慨激昂,但文辞上也避免浮夸,整体通俗易懂。
3曹操诗歌中“风骨”的融合
对曹操诗文中的“风骨”,还可以从两者结合的角度加以探讨。曹操的诗文不仅做到“风清骨峻”,而且二者的融合也非常密切。这使得其作品中的情、理、事相互交融,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尽管曹操诗文的语言风格整体上保持一致,但对于不同的思想和情感仍会出现变化。比如《步出夏门行·艳》一诗: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桓,并于九月胜利班师,本诗就是在回程中写就。首句“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短促有力,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而二三句由于路途受阻,进退两难,心情惆怅,体现在文章上就是句式变长,笔力减弱。该诗前后对比鲜明,很好地体现情绪对文辞的影响。
再比如《冬十月》与《观沧海》。前者用“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鵾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钱镈停置,农收积场”描写冬季归途之景,声调低沉;后者用“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来描写大海的壮阔,声调高昂。二者的对比体现“风”对于声韵的影响。
对于不同的情感,曹操在诗作选用的意象也有很大区别。比如上述的《观沧海》用的是“山”、“海”这类意象,取其广博的特点,以表现自己的雄心壮志。《龟虽寿》用的是“神龟”、“腾蛇”和“老骥”,取其老而弥坚的特点,以表现暮年时积极进取的精神。《苦寒行》用的是“北风”、“虎豹”等意象,以表现行军的艰苦。这些都能体现曹操诗歌中“风”“骨”的匹配。
综上所述,曹操的诗文不仅“风清骨峻”,而且两者相互融合,“情与气偕,辞共体并”,很好地符合刘勰对于文章的要求。这不仅为建安诗歌打开新局面,对后世也产生深远的影响。
[1] 刘勰:《文心雕龙》,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57页。
[2] 鲁迅:《而已集》,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页。
[3] 夏传才:《曹操集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
[4] 刘勰:《文心雕龙》,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59页。
[5]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卷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9页。
[6] 沈德潜:《古诗源》,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91页。
[7] 张啸虎,《曹操文章与建安风骨》,《社会科学辑刊》,1981年第4期,第127页。
[8] 刘勰:《文心雕龙》,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60页。
[9] 廖志斌,廖锦治:《论曹操对“建安风骨”形成的影响》,《哈尔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第52页。
[10] 钟嵘:《诗品》,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37页。
[11]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卷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9页。
[12]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
[13] 张啸虎,《曹操文章与建安风骨》,《社会科学辑刊》,1981年第4期,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