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的意志——从弗兰肯斯坦到阿凡达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一部简史
一个学科,一个艺术门类,真正成熟的标志,是这个行当的从业者有意识地梳理其历史,并确定“经典”的序列。眼前的这本《科幻编年史:银河系伟大科幻作品视觉宝典》(盖伊·哈雷主编,王佳音译,中国画报出版社2019年版),便是科幻界的从业者们最新的一次尝试,同时也是奉献给广大科幻爱好者的一场视觉盛宴。
这不是一部学术著作,如它“编年史”之名所示,是一部关于科幻的简史,尽管它的中文译本近600页,100万字,并有3000多张插图,然而比之整个科幻史的容量,似乎还是显得简略。你不得不感叹,人类的想象力真是发达得过剩,对自身的处境和未来又何等的慷慨激昂,或是忧心忡忡。

本书体例规整,称之为“秩序森严”也不过分,将科幻史分为“科幻早期(1818—1019)”“通俗岁月(1920—1949)”“原子时代(1950—1969)”“黑暗未来(1970—1989)”“继续冒险(1990之后)”五个时期,并撷取每个时期内有代表性的科幻作品(包括小说、电影、电视剧、电子游戏、唱片等等)和科幻作者一一做介绍,对那些持续再生出各种门类衍生物的作品(实际上大部分都是),还在下方配备作品年表。而对那些有着划时代影响的作品,比如《海底两万里》《星球大战》等,则有更详细地介绍(故事梗概等),并配搭十数幅不等的书影、剧照等,以示其“尊者”地位。在本书的末尾,作者细致地将科幻分为35个子类型,还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张“科幻作品年表”,可不是按作品发表前后顺次排列,而是将本书提及作品所描述的事件,排布在一张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蔓延向无限未来的时刻表上,堪称恢弘壮阔。

夸张一点说,我以为本书的谨严编制,实在体现了某种人类意图宰治历史,乃至“造物”的野心。尽管现代科幻作品往往热衷驱逐上帝,并警惕、嘲讽人类试图“扮演上帝”的可笑行动。这个有趣的对比,使我阅读这本书时总有种内在的紧张,也许我在期待有人能以“科幻”的方式写“科幻史”?这会是怎样的一种形态,我无法想象,或许这本身也是一个科幻的好题目?当然了,这也是历史学和文学两种不同的文类风格所致,大可不必较真。不过,循此思路回看本书的封面,也别有一番趣味。一盏眼球般的红灯,即《2001:太空漫游》中的HAL9000,科幻史上最简洁也最摄人心魄的形象,深刻地体现了了人类理性的不可控——人类的造物发展出不可调和的人性,最终差点被反噬(这是个典型的“弗兰肯斯坦”故事)。HAL9000如此醒目地置于封面,逼视着读者,似乎在提醒我们要以怀疑论者的视角进入这部著作。这层微妙的反讽,佐之本书所体现的某种造物意志,着实是科幻精神的一个精彩的诠解。
再绘科幻版图
现代科幻起源于英国,却在美国“生生不息,繁荣昌盛”,二十世纪下半叶至今,好莱坞的科幻大片更是席卷全球,较远的有《星球大战》老三部,较近的则是漫威宇宙。客观的说,美国是全球最大的科幻产地,且与位列其后的追随者的差距不是一个量级,代表了人类目前“造梦”能力的极限。

这个现象,只要稍微观察下本书的内容配比,就不难发现。去掉不太多的一部分“非美国”的内容,完全可以换个名字叫《美国科幻编年史》。日本、英国、法国固然也有世界级影响力的科幻作品(比如《攻壳机动队》《神秘博士》《星际特工》等),但都无法像美国一样,能持续性、高质量地产出。顺便说一句,中国的科幻力量也有体现,作者用一页的篇幅介绍了国内最有影响力的科幻杂志《科幻世界》。但非洲、拉美世界的科幻力量去哪儿了呢?他们无法在一部科幻简史中拥有哪怕一席之地吗?
我这么问,并非是指责本书有文化沙文主义之嫌。文艺与意识形态纠结不清不是科幻独有,好莱坞的科幻电影也确实有相当一部分对外(也对内)输出美式价值和美国力量,《星际迷航》是美国西部拓荒精神在深空探索中的延续;《独立日》中美国总统对着全世界发表团结宣言,妥妥地披着世界主义外衣的美国中心主义论调;新世纪以来的《变形金刚》电影版,视其为半部美军宣传片也不过分。等等。应该说,美国多元杂处的社会形态,各种思潮迭起,对亚文化的接纳和包容度高,科学技术的发达,英语作为世界语,电影工业的强势乃至综合国力的强盛等等,共同促进了美国科幻的繁荣。而科幻作为一种文学或是影视类型,实在是一个超级大熔炉(像极了美国社会),能够与动作、悬疑、恐怖、喜剧等等几乎所有子类型相结合(本书有大量案例),而产生出绝妙的化学反应;文学与影视的深度合作,加之重资本投入和全球规模发行,更放大了科幻的魅力。即便是日本等科幻发达国家,也不能同时具备如此多的优势。世界科幻版图上,美国一家独大,也就不足为怪了。
过去·现在·未来
在早期科幻中,除了创造了弗兰肯斯坦的玛丽·雪莱,还有两位不得不提,即儒勒·凡尔纳和H.G.威尔斯,两位科幻的开宗祖师,确立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这两条道路上,后来者们前赴后继,星辰闪耀。
凡尔纳的作品飞扬着蓬勃的乐观情绪,他热衷于把主人公送到各种各样的环境中去冒险,甚至是去月球。他对科技,对人的智慧和理性怀有坚定的信心,身体中流淌着大航海时代以来的精神血液。这一点被后来的《星际迷航》《星球大战》等作品延续。而威尔斯的故事,则是阴暗灰色的,充满对技术扩张带来的环境恶化、人性堕落、社会腐败的忧思,并渗透了流行的左翼思想。《世界大战》中外星人入侵的故事不啻为帝国主义殖民、争霸的翻版。我们在后来的《大都会》《阿凡达》等作品中能看到威尔斯这些思想的延续和深化。
仿佛是命中注定,第一部科幻电影《月球旅行记》(1902),即同时取材于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和威尔斯的《最早登上月球的人》。这部至今仍然迷人的电影,揭开了科幻电影统治世界的大幕。掌握了声光电技术的人们,几乎拥有了半神的力量,能够将想象的事物,变成二维的现实。

早期的科幻电影囿于成本和技术,多以粗制滥造的B级片面目示人,惊悚、恐怖为主要类型特征。尽管也诞生了《金刚》这样的杰作,但总体成就不高。直到《2001:太空漫游》的出现,直接开启了超级大片时代,导演库布里克以精良的制作、壮阔的诗情与惑人的哲思,将科幻电影带到了史无前例(可能也尚未有来者)的高度。从此,科幻电影迅速进化,从叙事作品中汲取力量,深化了过往科幻作品中的各种主题,幽闭空间(《异形》系列),怪兽(《侏罗纪公园》),时间旅行(《终结者》),外星人入侵(《世界之战》),太空歌剧(《第五元素》),种族议题(《第九区》),世界格局(《守望者》),集权主义(《巴西》),末世(《人类之子》),赛博朋克(《银翼杀手》),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作品(比如《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等等。乔治·卢卡斯、斯蒂芬·斯皮尔伯格、詹姆斯·卡梅隆、雷德利·斯科特等大导演,力作频出,极大地影响了流行文化的面貌。《2001:太空漫游》的成就是如此之高,影响是如此之大,这可能也是作者将HAL9000放在封面的原因之一。
现在的科幻世界是漫画超级英雄的时代,尽管卡梅隆瞧不太上,但也抵不住全球粉丝的追捧,眼看着《阿凡达》缔造的全球票房纪录可能就要在《复仇者联盟四》的攻势下作古了。更明显的是,女性在科幻世界里正在迅速崛起为一极,黑寡妇、神奇女侠、惊奇队长们接过雷普利(《异形》)和萨拉·康纳(《终结者》)的衣钵,她们往往要比周围的男人更强大。这既是好莱坞对“me too”以来的社会思潮的精准把握和回应,又何尝不是在引导一种更平等、开放的价值观念?千万不要以为用一句“政治正确”就能打发了的,科幻作为一种文化产品有变革社会的力量。

但我们仍旧不免疑问。超级英雄确实占据了太多的资源,一帮人穿着紧身衣,时而插科打诨,时而苦大仇深,顺便拯救世界。这样的故事,人们还愿意看多久?科幻不只有这么点可能性,它能够回应我们时代最关切的议题。
在斯皮尔伯格们老去之后,谁能再次点亮星空,我无比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