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害怕死亡吗
桑塔格和弗洛伊德在与死亡的战役中都表现了超越芸芸众生的人类的自由意志,以及一股强烈的掌控自我生命进程的欲望和能量,尽管朝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超越平凡人生的自信扎根于桑塔格旺盛的生命力之中,精神与肉体的深刻矛盾也在她身上爆发。她拒绝隐喻,但却始终未曾直视自己的死亡;她拒绝拟人化的上帝,但疯狂地想要成为自己创造的神话王国里的唯一神祇。而在弗洛伊德那颗超乎常人的理性大脑中,死亡是不可逃避的事实,也没有逃避的必要。对他来说,一切对死亡的视而不见和遮掩都是可耻的,一切失去控制的表现都是软弱的。他痴迷于对自己死亡模式的控制,极力忽视人的智性和情感间存在的不可跨越的巨大鸿沟。不论是通过吸烟加速自己的死亡进程(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他对香烟的迷恋视为他所说的死亡本能),还是主动地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和地点,和桑塔格一样,弗洛伊德不甘愿在死亡面前无所作为,同时也企图借由工作延伸自己的生命。真正的英雄主义大抵如此。
厄普代克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是我们更容易看到也更容易摹仿的那一类死亡战士。他坦诚,自己在死亡面前也是一个渴望上帝的普通人,有着一样的恐惧和无力感,继而不放弃以一种更冷静的方式去阅读自己的死亡,以一种快乐且有活力的方式去戏谑自己的脆弱。对他至亲的家人来说,他不过也是一位平凡慈爱的父亲,他们之间的谈话只涉及亲切和蔼的生活表面,而他对生命的解剖和个人的生命能量,都通过作品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陌生人。
托马斯或许是最难以被普通读者理解和认同的那一类天才。他的灵魂中同时存在着超越世俗伦理的桀骜不驯和极度的软弱与自私,以及对生命终结的渴望和反常的极度恐惧。他种种自我毁灭式的举动似乎造就了自我的悲剧,其中有一种可以称得上美的东西。但悲剧的美并不总是轻易被人所接受,正如自杀很多时候是懦弱的同义词。
我最爱的还是莫里斯的死亡画像。在他献身于工作的那些日子里,他是被爱宠的小孩,这些要满溢出的爱似乎是对他童年缺失的母爱的一种补偿。应该说,他作品中的生命力来源于他对严肃宏大的死亡主题的把握,在揭示了这世界的真实面貌后有一种巨大的温情将我们包围了。死亡变成了一种飞翔,轻盈、缓慢、优雅。
正如作者所感受到的那样,“在研究它们的时候,我发现这些死亡肖像极其地、出人意料地安慰人心。生命之美不断溢了出来。那些为此而努力的强大灵魂,给人启发。不知何故,这些素描解放心灵,给人慰藉,令人愉悦,也许部分原因在于,我所写作的这些人一辈子过着伟大、鲜活、辉煌而多产的生活。在临终的那些瞬间里,有某种被压紧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纷至沓来,甚是浓烈。这都是美丽的,尽管死亡并不美。”说到底,我们害怕的是死亡吗?我们害怕的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因此,我们一刻不停地制造着人类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