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發現處處是隱喻,也太悲傷了。|《浮城志異》全文
西西 寫於1986年4月。
许多许多年以前,晴朗的一日白昼,众目睽睽,浮城忽然像氢气球那样,悬在半空中了。头顶上是飘忽多变的云层,脚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悬在半空中的浮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微风掠过,它只略略晃摆晃摆,就一动也不动了。
是怎么开始的呢,只有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才是目击证人。那真是难以置信的可怕经历,他们惊惶地忆溯:云层与云层在头顶上面猛烈碰撞,天空中布满电光,雷声隆隆。而海面上,无数海盗船升起骷髅旗,大炮轰个不停,忽然,浮城就从云层上坠跌下来,悬在空中。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都随着时间消逝,甚至祖父母们自己,也逐一沉睡。他们陈述的往事,只成为隐隐约约的传说。祖父母们的子孙,在浮城定居下来,对现状也渐渐适应。浮城的传说,在他们的心中淡去了。甚至大多数人相信,浮城将永远像目前这样子悬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即使有风掠过,它也不外是略略晃摆晃摆,仿佛正好做一阵子荡秋千的游戏。于是,许多许多年又过去了。
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一本小说的扉页上写着这么的一句话。在浮城生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靠意志和信心。另一本小说写过,一名不存在的骑士,只是一套空盔甲,查理曼大帝问他,那么,你靠什么支持自己活下去?他答:凭着意志和信心。
即使是一座浮城,人们在这里,凭着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设适合居住的家园。于是,短短数十年,经过人们开拓发展,辛勤奋斗,浮城终于变成一座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富庶城市。
鳞次栉比的房屋自平地矗立,回旋翱翔的架空高速公路盘旋在十字路口,百足也似的火车在城郊与地底行驶;肾石凭激光击碎,脑瘤借扫描发现,哈雷彗星的行踪可上太空馆追索,海狮的生态就到海洋公园细细观察;九年免费教育、失业救济、伤残津贴、退休制度等计划一一实现。艺术节每年举办好几次,书店里可以选购来自各地的图书,不愿意说话的人,享有缄默的绝对自由。
人们几乎不能相信,浮城建造的房子可以浮在空中,浮城栽植出来的花朵巨大得可以充满一个房间,他们说,浮城的存在,实在是一项奇迹。
每年五月至九月,是浮城的风季,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浮城就晃晃摆摆起来。住在浮城的人,对于晃晃摆摆的城市早已习惯,他们照常埋头工作,竞赛马匹。依据他们的经验,风季里的浮城,从来不会被风吹得翻侧反转,也不会被风扬到别的地方去。
在风季里,只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要发生,那就是浮城人的梦境。到了五月,浮城的人开始做梦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浮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好像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浮人并没有翅膀,所以他们不能够飞行,他们只能浮着,彼此之间也不通话,只默默地、肃穆地浮着。整个城市,天空中都浮满了人,仿佛四月,天上落下来的骤雨。
从五月开始,人们开始做浮人的梦。甚至在白天,午睡的人也梦见自己变了浮人,沉默肃穆地站在半空中。这样的梦,要到九月之后才会消失,风季过后,浮城的人才重新做每个人不同的梦。
为什么整个城市的人都做起同样的梦,而且梦见自己浮在空中?有一派心理学者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种叫做“河之第三岸情意结”的集体显像。
夏天的时候,浮城大街小巷出现了一幅海报,上面画着一只苹果,顶端有一行法兰西文,意思是说:这个不是苹果。海报的出现,十分正常,因为城内将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画展,这一年,是为了纪念比利时画家雷尼·马格利特。苹果画幅,是画家的作品之一。
“这个不是苹果”是什么意思呢?画里边画的明明是苹果。原来作者的意思是指,图画里的苹果并非真正可以食用的果子。伸手去拿,并不能把苹果掌握手中;用鼻子寻觅,嗅不到果子的芳香;取刀子切割,并不能剖出实质的果肉和水分。因此,这不是真正的苹果,而是线条、色彩和形状,图画中的苹果只是假象。古希腊哲人柏拉图不是说过,即使画得最好、最像、最传真的床,仍是床的模仿。大街小巷贴着马格利特的海报,真正会到展览会场去看画展的,占浮城人口千百分之一二罢了。但那么多苹果出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毕竟是一件热闹的事情,许多人还以为是水果市场的展销宣传。只有若干知识分子忽然想起:浮城是一个平平稳稳的城市,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同样是假象。浮城奇迹,毕竟不是一则童话。
“灰姑娘”是一则童话,南瓜变成马车,老鼠变成骏马,破烂的灰衣裳变成华丽的舞衣。不过,到了子夜十二时整,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浮城也是一则“灰姑娘”的童话吗?
浮城的人并非缺乏明澈的眼睛,科技发达,他们还有精密设计的显微镜和望远镜。他们常常俯视海水、仰望天空、探测风向。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浮城能够平平稳稳地悬在半空中?海、天之间的引力?还是命运之神操纵着无数隐形线段,上演一出提线木偶剧?
图画里的苹果,不是真正的苹果,靠奇迹生存的浮城,恐怕也不是恒久稳固的城市,然则,浮城的命运难道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海、天之间的引力改变,或者命运之神厌倦了他的游戏,那么,浮城是升是降,还是被风吹到不知名的地方,从此无影无踪?
睁开眼睛,浮城人向下俯视,如果浮城下沉,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整个城市就被海水吞没了,即使浮在海上,那么,扬起骷髅旗的海盗船将蜂拥而来,造成屠城的日子;如果浮城上升,头顶上那飘忽不定、软绵绵的云层,能够承载这么坚实的一座城吗?
浮城没有大河,海水不能饮用,浮城的食水得靠上天的恩赐。所以,浮城人虽然喜爱光芒灿烂的艳阳天,有时候不得不渴求一场场骤雨。
一位老师,带领一群学生,到大会堂的展览厅来了,他们来看马格利特的画展。学生们拿着纸和笔,写下他们的感想,抄录画幅的名字。他们问:这伞上顶着盛水的杯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画的名字又叫做“黑格尔的假日”?于是他们翻开画展小册子,找寻答案。
对于水,人们在不同的时刻,采取不同的态度,有时容纳,有时排斥。比如说,口渴的时候,人们喝水,让水进入体内;可是下雨的日子,人们却又撑起伞来,把水拒斥体外。容纳与拒斥、表与里,本是哲人常常思索的问题。至于水的课题,也许哲人黑格尔有兴趣也思索一阵,不过,这么小的课题,也只在假日空闲之时,他才来想想吧。
一名学生对着画看了好一阵,他说:人们撑伞,为了不让雨水打湿身体,既然杯子已把水盛载起来,就不用打伞了吧,还抗拒什么呢?是的,如果浮城头顶上有坚实的云层,浮城的上升就成为可喜的愿望,还抗拒些什么呢?
浮城的居民,大多数是戴帽男子——小资产阶级的象征。他们渴求安定繁荣的社会、温暖宁静的家园,于是他们每日营营役役,把自己操劳到如同蚂蚁、蜜蜂的程度,工作的确可以使人忘记许多忧伤。浮城居民辛劳的成果,是建设了丰衣饱食、富足繁华的现代化社会,但这社会,不免充满巨大的物质诱惑导致人们更加拼命工作,陷入物累深邃的黑洞。
波提切利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画家,他画过一幅《春天》,里面画着散播大地春回讯息的神祇:传信使者赫耳墨斯在前引导,丘比特在维纳斯头顶飞翔,西风陪同花仙子并肩而来,优雅三女神翩翩起舞,穿着薄纱彩衣的春日女神把花朵遍洒原野花香的草地。
我国宋代画家李公麟也画过一幅《维摩演教图》,写文殊菩萨带了弟子奉释迦牟尼之命,前往探访染恙的维摩,维摩带病说法,讲述大乘教义,身旁的天女不停散花,文殊的大弟子,沾满了一身花朵。
富庶的浮城,充满物质的引诱,浮城的人,但愿天女把花朵都散在自己身上,甚至就把整个春日女神连同无数的花朵背囊一般背在身后。
那是重要的时刻,绝对的时刻,一辆火车头刚刚抵达。在这之前,火车头还没有进入壁炉之内,在这之后,火车头已经离开;只在这特定的时刻,火车头驶进室内的壁炉之中,只有在这绝对的时刻,火车头喷出来的黑烟,可以升上壁炉内的烟囱。烟囱是烟火唯一适当的通道。
壁炉使人想起火树银花的节庆,那是普城欢乐的日子。不过,从室内的布置来看,这个时候不是节日,因为壁炉前面没有挂上盛载礼物的长袜,室内没有松树,没有闪亮的灯泡,没有天使,没有银铃,铜烛台上也没有蜡烛。
壁炉上面的大理石时钟,时针指向来临的一,分针指向来临的九,秒针的位置并不确知。子夜已过,如果是马车,马车已经变回南瓜,如果是骏马,骏马已经变回老鼠,华丽的舞衣也变回破烂的灰衣裳。
是的,子夜已过,不过,童话故事告诉人们,子夜之前,灰姑娘遇见了白马王子。浮城的白马王子,也在时间零的附近等待吗?他骑的虽然是一匹神骏的白马,可是只有一匹马力,也许会迟到。
时间零总是令人焦虑,时间一将会怎样,人们可以透过镜子看见未来的面貌么?
只有到过浮城的人,才知道浮城的镜子,是一面面与众不同的镜子。童话《白雪公主》里面,女巫皇后的宫殿墙上有一面魔镜,能够回答皇后的问题,告诉皇后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那是一面正直忠诚的镜子,从不撒谎。浮城的镜子,也都是正直的明镜,它们勇于反映现实,可是,镜子也有作为镜子的局限,浮城的镜子,只能反映事物的背面。
所有的镜子,不论是本土的成品,还是外洋的进销,只要是镜子,一旦挂到浮城建筑物的墙上,就只能照见事物的背面了。所以,当浮城人去照镜子的时候,他们要照的往往不是自己的脸面,而是脑后的头发。曾经有人试过,把另一镜子放在镜子前面。可是无论怎样,不管多少镜子,转换多少不同的方向,镜子反映出来的永远是事物的背面。这就是为什么浮城女子必须光顾美容院,她们是不易为自己化妆的;同样的,浮城男子如果想刮一次理想的胡子,也得请理发师帮忙。
在浮城,看镜子并不能找到答案,预测未来。不过,能够知道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历史可以为鉴,这也是浮城镜子存在的另一积极意义。
浮城有不少交通工具,既有古老的绳梯、气球,也有现代的直升机、降落伞。想上云层去看看的人,可以攀梯子、乘气球;想到海面去看看的人,也可以搭降落伞、坐直升机。不过,一半以上的浮城人,则希望自己长出飞行的翅膀。对于这些人来说,居住在一座悬空的城市之中,到底是令人害怕的事情。感到惶恐不安的人,日思夜想,终于决定收拾行囊,要学候鸟一般,迁徙到别的地方去营建理想的新巢。
有位小说家记载过这样的事:一人到大使馆去申请护照移民,官员问他想到哪里去。他答:无所谓。官员给他一座地球仪,请他选择地方。那人看看地球仪,慢慢转动,然后问:可有另外一个吗?
离开浮城,到哪里去,的确煞费思量。什么地方才有实实在在可以恒久安居的城市?而且,离城者必须拥有坚固的翅膀,飞行时还得谨慎仔细,不要太接近太阳,否则蜜蜡熔化,就像伊卡洛斯那样,从空中坠跌下来。
浮城居民不是候鸟,如果离去,也只能一去不回。拿着拐杖,提起行囊,真能永不回顾么?浮城人的心,虽然是渴望飞翔的鸽子,却是遭受压抑囚禁的飞鸟。
向往飞行,使浮城人时时仰望天空,但他们没有能力起飞,也无法创造飞天乐伎的飘带。风季来临,他们只能做梦,梦见自己默默浮在半空中,即使已经浮在空中,他们仍无法飞行。
风季过后,人们纷纷回复自己的梦境,他们梦见豆腐纸鸢、漫天雪花、轻盈的蝴蝶、漂泊的蓟草冠毛,甚至有人梦见浮城长出了翅膀。然而人们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牢牢地固立在浮城的土地上。而土地,竟然长出一种奇异的植物来,那是世界上、生物界中从来不曾见过的鸟草。
浮城的城内城外,到处一片青绿,溪水两岸、山坡谷地、园林花圃,长出了萋萋墨绿色的鸟草。那是一种殊异的植物,扁平的叶子,却长成鸟儿的形状。人们摘下一片叶子,可以清清楚楚地辨别鸟的头、鸟的嘴巴和鸟的眼睛,连叶面也长得很像鸟儿的羽毛。微风拂过,草丛里传来簌簌的响声,仿佛拍翼的飞禽。
鸟草形状像鸟,但本质上是草,所有的鸟草,叶子上的鸟儿都没有翅膀,人们说,如果长了翅膀,草叶都能飞行,那时候,浮城的天空中满是飞翔的鸟草,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是鸟还是草,是动物还是植物。
鸟草出现的这一年,浮城出现了慧童,他们都是智慧孩子。这些小孩初生下来,并没有引起普遍的注意,因为他们不外是一个个粉嘟嘟的柔嫩小婴孩。不过,小婴孩很快长大了。智慧与体能还迅速增长,再过一些日子,他们都变成体格矫健、思想成熟的大孩子。
是做算术的时候开始的吧,母亲们看孩子做功课,怎么加减乘除不用笔写,而是玩彩色的积木。怎么买布用米,买米却用克。集,又是什么东西?渐渐的,母亲连孩子们的课本全看不懂了,而且,孩子读书不必打开书本,只需扭亮电视机,或者,把听筒戴在耳朵上。
起初,孩子们告诉母亲沐浴时该打开窗子、煮菜不要放过多的盐,后来,孩子们带母亲到外面去旅行,请她们吃东西,给她们送节日礼物。母亲们愈来愈觉得自己变得像婴孩,而她们的孩子,成为家庭中的支柱,取代了她们作为家长的地位,倾覆了她们传统的权威。许多的母亲因此感到惊怕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有部分的母亲感到欣喜。她们的心中一直积存着疑虑与困惑,她们有许多悬而未决的难题。这时候,她们想起了智慧孩子,也许,一切将在他们的手中迎刃而解。
地球只是宇宙中一个小小的行星,浮城只是地球上一个小小的城市。翻开地图,浮城的面积细小得好像针孔,浮城的名字也仿佛不存在,不过,这么小的一座城市,渐渐也引起了远方的垂注。
悬在半空中的城、只照着背面的镜子、风季中的人浮于梦、泥土里的鸟草,这么奇异的城市,吸引了无数的旅者,来探索,来体会,来照镜子,来做梦。至于没有来的人,并不表示他们不好奇,许多人甚至关心,于是,他们站在城外,透过打开的窗子向内观望。他们垂下手臂,显然不能提供任何实质的援助,但观望正是参与的表现,观望,还担负监察的作用。
站在窗外的观察者,此刻看见什么了?他们看见一位老师和一群学生,到大会堂来参观马格利特的画展;墙上是一幅一幅的画,展场内是三三两两的人,窗外的观察者与看画的师生们,忽然竟面对面了。在神情肃穆的观察者脸上,人们可以探悉事态发展的过程,如果是悲剧,他们的脸上将显示哀伤,若是喜剧,当然会展露笑容。
那边,工作人员把一幅《蒙娜丽莎》的海报贴在预告板上;这边,画中的人和看画的人,隔着一扇窗子,彼此凝视,各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