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衣子弟金燕西:
金燕西是民国总理家的小儿子,上头有嫡亲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庶出妹妹,他是金家最小的儿子,家住北平乌衣巷,原是金陵人,祖父做过总督,父亲出过西洋,母亲能读红楼,六个兄姊都留过学。论背景,金家是南朝金粉,富贵世家,钟鸣鼎食,世代簪缨。论人品,金燕西出场时不满十八,中学毕业,打算留洋,人才俊秀,举止风流,温柔体贴,年少多金。不管是家庭还是本人,都称得是当时一等一的人才。这样一个人物,不论在哪朝哪代,都可以算得上是乌衣子弟,芝兰玉树。
作者给了这个人物世间最好的条件,让他要什么有什么:年少多金、英俊潇洒、受西式教育,在传统环境里长大,端的是温文尔雅,出尘脱俗。
恰恰是这样一个在新旧交替中长大的富贵公子,才能沾染上新的旧的所有的毛病。说是在传统环境长大,偏偏文墨不通,做旧诗需要枪手,写信牍靠着拼贴,说是受的西式教育,却又英文不熟,化学物理不懂,高中毕业,大学没进,唯一擅长的,就是老式中国男人的讨姨太太的陋习。
张爱玲在翻译《海上花列传》时说过,那些社会贤达为官为商的男性,坐在一起相对无语,没有一个可聊的话题,他们唯一的消遣就是嫖妓。这不需要别的文化修养,凭人的本能加上有钱就行。在西方社会进入工业化之后,贵族阶层、精英阶层、知识阶层在乡村庄园里建造实验室在城市公寓里开沙龙,去探究物理化学生物医学哲学经济学社会学文学艺术种种现代文明,甚至去南极探险去热带发现生物去亚洲和中国采集植物,精神领域和日常生活都充满了知识和乐趣,推动整个社会向文明和开化前进,而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仍然沉浸在晚清的淫逸氛围中,打牌抽鸦片讨姨太太捧戏子。
这才是金燕西最熟悉的生活方式,虽然他也学会西式的跳舞、喝咖啡喝可可,看电影,开汽车,但他真正擅长的,是从中国式染缸里耳闻目睹,浸润其间的姨太太文化。
金燕西的父亲金铨,出过西洋、当过外交官,做着民国总理,有两房姨太太,小姨娘只有二十多岁,比他的大儿子还要小几岁。金燕西的大哥凤举,靠着父亲的关系,在北京各衙门兼多个差,拿多份薪水,家里的太太怀了孕,他和朋友去逛八大胡同,喝花酒,讨妓女做姨太太,置小馆,最后被席卷一空跑走了。他的三哥鹏振,捧戏子捧大鼓妞,虽家有悍妻而不顾,拉下巨大亏空。在他们的身边,有一群帮闲,全是保媒拉纤的行家里手,有前清的遗老,有衙门的混混,有人有才有钱有势,全都帮着他们弄女人养姨太太。金燕西的四姐道之,丈夫是派驻日本的外交官,在日期间和家里的日本下女勾勾搭搭,任满回国,索性带回北平,纳为小妾,养在酒店,自己和太太住岳丈家。
金燕西自己,才十八岁,就从父兄那里学得一身的毛病,也捧戏子捧角捧交际花,女朋友方面,已经有了三嫂的表妹白秀珠,两人几乎已经到了订婚的阶段,但遇上冷清秋,仍然花钱如流水追求到手。在追求冷清秋的过程中,还和交际花乌二小姐、邱惜珠等人交际应酬,同时还结交了戏子白莲花,后又由白莲花带出妹妹白玉花。他对这些女子,几乎一视同人,并没有对谁更亲近一点,他享受的是在追求的过程中女方在他的金钱攻势面前温柔低下的姿态,一但追求完成,女方因身份变化变得不再温柔体贴、小鸟依人,他马上反脸,说走就走,不留一点情面。
如果白秀珠不是仗着未婚妻的身份刚愎傲气,如果白秀珠肯婉转一点,冷清秋未必能从白秀珠那里抢过金燕西。冷清秋初和金燕西相处,拿出的是最好的一面,文雅、娴淑、清冷、温柔、体贴、多情,这种中国古典式的少女是金燕西最欣赏的,他马上陷了进去,展开金钱攻势,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冷清秋的爱、心和身。但一结了婚,冷清秋开始为两人的将来打算,要掌握经济大权后,金燕西马上拿出最冷酷的一面,比对白秀珠还要绝情。他宁可拿着这笔他赖以安身立命的钱去捧戏子,给白莲花和白玉花买奢侈品,也不肯和冷清秋计划将来。但金燕西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糊涂虫,这一点还比三哥强,当他察觉到白氏双花越索越多之后,他也能果断脱身。
金燕西在男女关系中要的是绝对的控制权,他要女方任他摆布,他可以为她们花钱,花再多都无所谓,但他要的是女方的绝对臣服,只要是有一点点露出想要插手他事务的姿势和话语,他是立时三刻翻脸不认人。他会拿出西式教育里的自由、文明等等时髦语言来打击对方的企图,贬低她们的人格,践踏她们的自尊,扼杀她们的活力,最后摧毁她们的生命。
金燕西自己说过:文明得有趣,我就文明;顽固得有趣,我就顽固。这还是在他和冷清秋热恋时候说的。换句话说,他要两边的好处都占,两边的责任都甩。按古代中国的逻辑,娶妻娶德,冷清秋是完美的中国式儿媳,无故不得出妻,冷清秋七出之条没一条犯,但他说扔就扔,说离婚就离婚,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这个时候,他又要西式的文明的解决之法了,让刚刚生完儿子的妻子离婚。为了达到目的,刺激妻子,彻底打掉她的自尊,他甚至说出你冷清秋浑身上下有哪一样东西不是金家的这样的话。他全忘了当初在落花胡同那一番温情。
他要的只是追求的过程,他享受的是手到擒来的胜利感觉,他短短十八年的生活,学业无成,事业无着,但在对付女人的经验上,可算得上是彪炳卓著。他掮着自由恋爱的旗号玩弄感情,他甚至不用半夜三更跳粉墙,因为有钱,可以把西厢的墙给打破,开了门,方便他来去自如,光明正大私订终身。你可以说他学业荒废事业无成,但他也有他的成功之处,他娶到冷清秋,就是他的杰作;他的婚礼,就是他的发表仪式,之后,到手的,何必在意?他又在计划着下一部作品了。他真正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而当时那个时代,也欢迎他们喜新厌旧,因为这个是革命的,所以就是正确的。你要是反对,你就是落后封建腐朽堕落小气老土。
金燕西最恐惧的有两件事,一是没钱,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地为女人花钱,在她们的温柔讨好笑脸中得到满足,他始终要的是当有钱公子的心态。他第二恐惧的是有人管控他花钱,他生怕白秀珠会像他的三个嫂嫂一样用言辞、财政、躯体去操控丈夫,在他看来,这是压迫。白秀珠的脾气在热恋期过后就表露无疑,他是非常清楚他一旦娶了白秀珠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地,于是他改弦易辄,去追求冷清秋。他以为这样一位小家碧玉似的闺秀是温柔的贤惠的,是他可以驾驭得了的,他也拿捏准了冷清秋的性格,他确实是可以操控冷清秋的,并且已经成功了。但冷清秋到底是在这个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女性,虽然骨子里是旧式的,但新的思想给了她勇气,能够让她脱离古老的婚姻模式,走出封建大家庭,得到新生。
而金燕西就算在家破人亡之后,从欧洲回来,仍然没有学到一点点进步的思想,他始终活在他的黄金年代,没有走出来。哪怕十多年之后,他去当了电影演员,演了两部戏,发表了两次文章,仍然是在控诉冷清秋对不起他金燕西。在第一部电影《不堪回首》中,他控诉女主角爱富嫌贫,离开男主角是因家道中落,男主角无钱供养才离开他。第二部电影《火遁》,更是控诉女主角不能理解丈夫,愤而放一把火烧了家,还带了孩子蹈火自焚。
冷清秋即使和他恩断义绝,金燕西也要掌握话语权,占领舆论的制高点,让社会同情他,去谴责冷清秋。他是不能容忍冷清秋居然可以自我拯救,逃离他的掌握。金燕西是可怜的,等活到三十多岁,也不知道爱是什么。
有意思的是他的后一个妻子,便是以前的交际花女友邱惜珍,艺名唤作秋月魂。邱谐音秋,秋月魂更是冷清秋的映照。要说他忘了冷清秋,那是不对的,他念念不忘,无一时忘记,但他记得的不是当初的甜蜜和他对冷清秋的冷暴力,而是冷清秋负了他,他不能容忍的是冷清秋居然敢先于他抛弃她,是她先抛弃了他。这才是他愤怒的地方。
可笑他的名字,金燕西。可惜他的家世,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确实是乌衣巷的王谢家燕,也确实飞入了冷清秋这样的寻常人家里。空有一身好皮囊,终究是辜负了所有的美好。
那些营营役役,就如金太太在西山之山看北京城,一团黑雾,一团黄沙,不过是蚂蚁国里的封侯拜相,一枕黄梁。最后一场大火摧毁了旧时堂榭,旧时代终将落幕,金燕西活成了遗老遗少,年纪轻轻,活在回忆之中,暮气沉沉。
还有当时的一时俊彦,金燕西结婚时的两名男傧相,一个名谢玉树,一个名卫璧安。一个是谢家宝树芝兰玉树,一个是看杀卫玠珠玉在侧。作者用这两个古代美男名人来衬托金燕西,并且成为两组参照,卫璧安和大嫂吴佩芳的妹妹吴霭芳有共同的爱好和追求,结成美满姻缘,去英国留学。谢玉树对金燕西的八妹梅丽一见钟情,默默等候。甚至还有柳清江和小怜这一对参照,身份地位更悬殊,人品在这里起到了关键因素。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的乌衣子弟,就看人的禀性如何。金燕西,只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罢了。
他唯一一次有过伤心,是冷清秋走后,他对帮闲朱逸士说,冷清秋是下了决心的了,不下决心也不会走。对她的出走,他是无所谓,只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长了这么大,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痛苦的境遇了。这痛苦,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人,还是为了东西。
这是他唯一一次审视内心。审视内心、反省自我是一种需要较高智力、足够阅历、富有同情心、丰富修养才能有的,这是对自我的怀疑,从怀疑,到求证,到校正,能够做到的人,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金燕西没有这个能力,他的怀疑至此为止。他的智力不够让他去分析,去找到答案,于是他只能继续生活在怨恨中。
落花流水冷清秋:
冷清秋是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在她这个年龄,高中没毕业,只得十七岁,爱上爱情本身,是不奇怪的。爱上金燕西,更是理所当然。
冷清秋是一种意象,她是旧式文人意淫出来的完美人物。她是从词章诗篇里蜷伸长大而跌下地的幻想。从她的名字到她住的地方,都是意象的投射。她是一个主题先行的人物。作者一定是一个李后主的铁粉,他的笔名取自“人生长恨水长东”,加上“流水落花春去也”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冷”,都是李后主的词句,所以说冷清秋是一个主题先行的人物。
她住的地方是落花胡同,意示着“流水落花春去也”,一种惆怅的心情,于是她和金燕西的相逢是在春天;她的名字出自“寂寞梧桐深院锁清冷”,于是她的落寞她的眼泪她的长吁短叹都是在深秋的小院。文人都喜欢冷清秋式的女性,善解人意,温柔随和,美丽单纯,与世无争,但又自尊自强,干脆利落,借着新时代,还能自食其力,贞洁自守。这样的完美女性,遗老遗少如金燕西是配不上的。
金燕西有什么?他有世间男子最完美的外表,他是一只孔雀,炫目美丽。《金瓶梅》里王婆帮西门庆拉纤,说了泡妞的五字真言:潘驴邓小闲。潘是潘安般貌,驴是驴大般话儿,换现在的话说是器大活好,邓有邓通般财,小是小意温存做低伏小,闲是要有大把空闲时间。金燕西每一样都有。第二条搁下不论,对冷清秋这样的深闺少女而言,不算是吸引力,其余四条,放眼当时的北京,没有人比金燕西更合格。金燕西年轻貌美,风流潇洒,有钱还肯花钱,温柔体贴,不上学不上班,有的是时间追求爱情。冷清秋不被他吸引,简直不可能。
初时的金燕西太体贴了,看她鞋旧,就送鞋票,看她借首饰,就送珍珠项链,送衣料布料,送电影票送戏票,每一样都送得恰到好处,送到她正好需要的时候,送得还顾忌到她的自尊,送得不露痕迹,这样的体贴,一般人做不到。冷清秋并不是一个真正爱慕虚荣的人,如果有个军阀把五十根金条摆在她的桌子上说要强娶,冷清秋一定是宁死不屈,金燕西花的钱未必不如五十根金条那么少,但没有金条那么威威然带着权势和压迫,金燕西润物细无声地一直送,就敲开了冷清秋的芳心。
金燕西搬到落花胡同,第一次送两盒点心是邻居打招呼,第二次送一桌鱼翅全席是多谢宋润卿关照,冷清秋回四幅湘秀给他补壁;第三次送六块上等丝绸衣料,宋润卿回以两部他亲笔点评过的诗集;第四次送包厢戏票,看戏回来留吃汤面,第五次送鞋庄的鞋票,冷清秋回赠手写的扇子、一幅绢上的字;第六次送珍珠项链,冷清秋回赠亲手做的玫瑰蛋糕;第七次请五姐敏之陪冷清秋来金家听戏,跟着邀请去香山游玩,冷清秋只好和金燕西成为未婚夫妻;第八次金燕西送三百元钱给冷太太以助开销,冷清秋还不起相对等的礼物,只能剪头发向金燕西明志;第九次金燕西再送酒席,过后两人约会,金燕西说要退了房子,以此暗示要离开,这是第一次控制;第十次金燕西给宋润卿介绍了一份差事,把舅舅支到天津去,冷清秋请金燕西在家吃中秋饭,向母亲表明态度;第十一次,金燕西邀请冷清秋游西山,放走司机,两人留宿西山。一次又一次,金燕西送的礼越来越重,当金燕西的礼越送越重,冷清秋又拿不出相等的回礼,只要以身相许了。这就是旧式女子的唯一知道的报答方式。
从春天时金燕西游春西山邂逅冷清秋,到中秋节十六夜,不过短短四个月,金燕西马不停蹄达到了他的目的,整个过程按步就班水到渠成,冷清冷连思考反悔的时间都没有,一步一步落入金燕西的金钱和柔情编织成的网罗中,挣扎都没能挣扎,如一只蝴蝶,便被蛛网缠死了。
这时候的冷清秋,还处于梦幻中,连她自己都觉得,嫁给金燕西是侥幸的,是成功的。“她心里也就想着,不料这段婚事,居然成功了。从前曾到金家去过一次,只觉他们家里,堂皇富丽令人欣羡,到了现在,竟也是这屋子主人翁之一个。想到这里,自然是一阵欢喜。”
这个时候她已经发现金燕西的问题了:
“虽然他对于我是二十四分诚恳,无奈他喜欢玩。”
“他是怎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对我却肯那样用心,而且牺牲一切来就我,我不嫁他,哪里还找这种知己去?可是嫁过了,就是这样的一副局势,前途又非常的危险,我这真是自寻苦恼。”
“往昔以为燕西牺牲一切,来与自己结婚,这是很可靠的一个男子。可是据最近的形势看来,他依然还是见一个爱一个,用情并不能专一的人,未必靠得住呢。”
“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生存现在的时代,只应该受人家的钦仰,不应该受人家的怜惜。人家怜惜我,就是说我无用。”
“二十块底的小麻雀,他们也打的,玩玩不伤脾胃。听戏,看电影,吃馆子,花钱很有限,而且那是大家互相作东的。可是要照着这样办,越发是向堕落一条路上走。”
“自己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子,现在安分守己,还觉不忘本,若跟他们闹,岂非小人得志便颠狂吗?我只要居心不作坏事,他们大体上总也说不出什么坏处来,我又何必同流合污?而且就是那样,也许人家说我高攀呢。”
“从恩爱上说,什么牺牲,都在所不计的,旁人就绝对不应看轻她的人格。”
“燕西图着接近自己,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个日子便不觉得他太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清秋由这里一想,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诱,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再论到现在交际场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择手段的,只要燕西肯花钱,不受他引诱的,恐怕很少吧?女子们总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人家不高兴,看你是个讨厌虫,高兴呢,也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作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丧尽。她一层想着逼进一层,不觉热血沸腾起 来。心里好象在大声疾呼地告诉她,离婚,离婚!”
“那时以为穿好衣服,吃好饮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车,多用仆人,这就是幸福。其实自己实为金钱虚荣引诱了,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书,新旧的知识都也有些,结果是卖了自己的身子,来受人家的奚落,我这些书读得有什么用处?我该死极了。”
“第一步就是要竭力去了寄生虫这个徽号,所以我的第二步是干,不是作了丈夫的寄生虫之后,再变成一个社会或人类的寄生虫。”
冷清秋与金燕西不同在于,她能够审视内心,否定自我,再破茧重生。之后她假借火遁,诈死逃生,靠卖字为生,上孝寡母,下抚幼子,独立自主,作者认为这才是新时代的伟大女性。
只是女性要这么伟大做什么吗?又不想赢来一座牌坊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