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杂感

我谈几点我对《黄帝内经》的初步认识。
我对《黄帝内经》的阅读和理解缘起于苕木匠,武汉的徐丛先生。
这一点非常重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经典的阅读,往往你有一个什么样的开始,就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你最初的方向如果出现了很大的偏差,那么你对经典最终的理解就会出现非常大的问题。往往,你的起点几乎就是你的高度。
当然,这是对大多数资质平平如我者来说,天才不属于此列。
《黄帝内经》我最早买的是【清】张志聪的《黄帝内经集注》,没有看下去,真的看得一头雾水。后来发现苕木匠先生有写过一系列的《内经》入门的文章,便全部找来阅读。一读之下才知道,尽管苕木匠先生用语极其通俗,但含义绝不浅薄,较之市面上的几乎任何注释本都要厉害得多。当然我并没有大惊小怪,我读过苕木匠先生的《周易正读》,晓得他的手段。
苕木匠先生最厉害之处,就是他是“当真的”。
《黄帝内经》这个书最奇怪的地方其实不是经络啊、藏象,而是它的写作手法:对话录。
你很难想象,一部奠定了中医基础理论的著作,竟然是几个人的对话录!写成对话录,这不是浪费竹简么?有什么道理一定要这么讲呢?直接以说理的形式陈述不好吗?
所以大部分,几乎绝对的吧,研习和宣讲《黄帝内经》的注家和医家们,只是把《黄帝内经》当做一本中医理论书来读,然后用各种什么“藏象理论”、“脏腑理论”来概括《黄帝内经》的观点,却鲜有人把《黄帝内经》当作一部对话录,黄帝和岐伯的对话录,来读!
说得难听点,其实大部分的注家和医家其实并不相信《黄帝内经》真是黄帝和岐伯的对话,几千年了,这种对话怎么可能还会有所存留呢?《黄帝内经》肯定是有人托“黄帝”和“岐伯”的名头,借此来写的。所以在这些注家和医家来看,是否是黄帝与岐伯的对话并不重要,只要抓住里面的医学理论就行了。所以他们讲《黄帝内经》都是断章取义地,从文本中砍出一段来讲各种所谓的理论。但这就好像你读柏拉图的《理想国》,你不是从对话的角度,去分析字里行间言语的各种意味,却只抓着哲学教材上讲的什么“洞穴理论”单单地去理解,那你就浅薄了。
文本的形式很重要。作者之所以采取对话的方式写作,肯定有他的道理。
无论《黄帝内经》的对话是否是黄帝与岐伯对话的真实记录,至少《黄帝内经》的作者认为这是真实记录,而且他也希望你理解成这是上古时期对话的真实记录,这就行了。《理想国》里面的苏格拉底那是真的历史上存在过的苏格拉底吗?那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但他还是苏格拉底。同样地,《黄帝内经》中的黄帝和岐伯并不一定是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过的黄帝与岐伯,可他们至少是《黄帝内经》作者理解的黄帝与岐伯,但还是黄帝与岐伯。所以无论对话的是否是黄帝与岐伯,你是一定要理解成是黄帝与岐伯的。
苕木匠先生就是这样来解读文本的。这是苕木匠先生带给我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学不来,只能看看。
苕木匠先生具有极强的训诂能力,尤其是对上古时期,甲骨文、金文的训诂能力,这对于破开先秦两汉时期的文本极为有力。从苕木匠先生对《上古天真论》的第一句的断句和训诂就能发现,《黄帝内经》这个文本,至少里面有些部分是先秦时候就已经写就的,无论这些部分是否是后来的作者誊抄过来的。所以没有上古汉语(尤其是甲骨文)训诂的能力,或者说“上古汉语的意识”,光读简体或者是繁体的《黄帝内经》,就算你手头历代注释一大堆,你也可能入门都困难,因为甲骨文这个东西,真正的研究也就最近100年。
苕木匠先生带给我的第三点就是“文本的加密写作”。这是从他对“阳明”的解读中得来的,尽管我在几年前读他的《正读<尧典>、<舜典>》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古代尤其是道家的文本很多是加密的,为了不让外人轻易知道,很多核心科技都是不传之秘,“经不可轻传”,没有名师或者“手握利器”(甲骨文),就算把文本给你,你也根本就没法看懂。
然后我讲一点我的看法:我觉得我们对王冰的错误的重要性认识不够。
目下我们看到的《黄帝内经》分为《素问》和《灵枢》。《素问》的版本主要就是【明】顾从德本;《灵枢》的传承曾经断过,宋朝的时候就散乱了,后来从朝鲜进贡回来了一本,战乱一来又丢了,最终南宋绍兴的时候,史崧家还有一本收藏,又贡献了出来,是现在《灵枢》的祖本,只有白问没有注释。当下通行的《灵枢》用的是【明】赵府居敬堂刻本。
但无论是顾从德本的《素问》还是据传于史崧的《灵枢》,它们都来自于【唐】王冰(8世纪)之手。因为《黄帝内经》目前可知最初的整合和编目工作是王冰做的,这就很重要,更何况王冰还作了大量的注释(现存仅《素问》有注释)。
一个先秦或者西汉的文本,流传到唐朝,也好几百年,甚至快一千年了,中间文本的散落、讹舛肯定是一抓一大把的,王冰的工作就是根据王冰说的“先师旧藏”本,重新编校、排序、整合。
所以我们一定要认识到,王冰这个版本首先是个碎散后的整合本。另外,从我的阅读经验来看,尤其是王冰的注释,我认为王冰的版本问题非常大,经文前后矛盾的错误非常之多,很可能王冰当年依托校对的几个版本早就已经不忍猝读。我倾向于认为,宋本以后,誊抄讹误并没有很多,关键是王冰的祖本问题就非常大。
因此,《内经》文本的复原和解读比《周易》要大得多。《周易》的原文,也就是“经”的部分的改动历来几乎没有,所以“传”,也就是虽然“十翼”(儒家的解释)问题很大,但却是可以砍掉的。然而《黄帝内经》的“经”的部分问题很大的话,那就不仅仅是做解读工作了,还要做“解毒”工作,大量的重新修订文本,而不是单单的“校勘文本”。对,也就是要修改大量的错误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