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印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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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一九五八年出生在上海。他的父親是船員,十二歲就出來當學徒;母親算得上是大家閨秀,對跳舞與戲院很感興趣。據王家衛回憶,他對電影的啟蒙就來自於母親天天帶他上戲院。除了家衛外,王氏夫妻還有一兒一女。一九五八年時,王氏決定搬遷至香港發展。當時因政策原因,一家只能帶走一個孩子。再三考慮後,王氏因家衛年幼還需照顧,所以忍痛放棄長子長女。爾後上山下鄉發布,也是只能留一個的政策,王大哥代替王大姐去邊疆守了十幾年,最後無妻無子。而王大姐則是在上海成家立業。等王大哥從邊地回來後,王大姐照顧了他的晚年,並於2015年的一個暑期病逝上海。
王家衛的童年是在香港的上海社區過的。當時很多上海人流轉至香港(這就是《2046》的背景),他父親因為當海員,常常不在家。而他母親則因麻將技術高明,曾靠麻將維持過一段生計。在墨鏡還沒開始戴墨鏡時,他因身處在上海社區裡,所以再多種語言下成長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他的電影裡,一個講廣東話的人可以毫無障礙的與說中文的聊天。另外他也強調傳統文學的重要性,說他小時候最喜歡讀《三國演義》,而且讀得很熟(沒想到吧)。當他剛開始在香港無線電視台工作時,邂垢了他後來的妻子:著名的陳以靳。據墨鏡的說法,當他剛發表作品的時候,陳會帶著一家老小跑去電影院看;看到後面,就開始一個人跑到戲院去看了。因為她發現,不管墨鏡拍了多少部電影,裡面有多少個女主角,她都能在這些角色裡發現自己的影子。
每個導演,都會有他自己的創作模式。而這些模式,往往造就了人們所謂的“風格”。比如當昆丁塔倫提諾想拍部片子時,他會跑到唱片架上,先選好音樂,然後根據音樂的風格來奠定電影的基調。墨鏡王有點類似。他首先是有個想法,然後去找相對應的演員。等演員選定後,他會為這個演員量身定制他的故事。(這就是為什麼《手》這部影片會有這麼高的評價。另外墨鏡回憶說在他的長輩都是去量身定制衣服,所以好的裁縫會對客戶的身材瞭如指掌)當然,一旦角色立得起來後,王就會開始去尋找相對應音樂(雖然他找的音樂都是那種悶騷型的)。
既然有了角色,那就要開始架構角色。在《阿飛正傳》的最後一幕,墨鏡出人意料的讓他永遠的男一號—梁朝偉入鏡。他既沒解釋這個角色的意義,也沒給這個角色什麼戲份。(我還記得我在電影院看重映版時,觀眾看到這裡時驚呼聲)但即便是這麼匆匆一撇的角色,王家衛也給他定性了:一個賭徒,準備出門。所以他口袋裡有樸克牌,並準備去別人婚禮上揩揩油。等到了《花樣年華》時,墨鏡就對梁朝偉說:你是個靠寫小說維生的文人,所以你身邊要帶把帕克筆,因為如果他沒錢,他可以先拿帕克筆在餐廳典當一頓餐……就是因為這些細節,讓同一批演員卻能給予觀眾不同的感受。就像做旗袍一樣,一種帶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但又帶有量身定做之感的角色的電影,孕育而生。
就以我個人最喜歡墨鏡王作品《春光乍洩》來說,裡面有我鍾愛的皮耶左拉,以及那飽和度飽滿到溢出的濾鏡。此片的英文名子叫《Happy Together》,其實墨鏡原本的想法是用《Heartbreak Tango》作為標題,因為在他讀完阿根廷小說家Manuel Puig的同名作品後,深獲啟發,於是決定以阿根廷為拍攝背景,講述一對男同志遠離香港,結伴出遊的故事。當時剛好是九七香港回歸之時,很多港人在這個歷史性的時刻選擇出走,墨鏡決定用他的方式來講述這段故事。他之所以選擇阿根廷,是因為從整個地球上看,南美洲剛好是處在香港的另一端(所以他才會補拍一段上下顛倒的對比片段)。
在出發之前,墨鏡只有一個很潦草的概念,他先選定了張國榮與梁朝偉,然後跟張國榮提起這個計畫,張國榮欣然同意,然後王在找上梁朝偉。在大概講素他要的感覺後,一幫人殺到阿根廷去。當王到阿根廷後,發現因為有個美國劇組在這裡取景,所以器材根場地都被佔用了。但他無所謂,讓當地導遊帶著他閒逛(他稱之為“探索城市”),最後選定一個碼頭時,當地導遊都很驚訝(不過當片子出來後,人家還是認為王把他們的街道拍得很美)。頭三個月因其低廉的物價(紅酒與牛排),每個人都很高興;但久了之後,大家都在等墨鏡的劇本出來。
可墨鏡卻天天窩在咖啡廳想啊想啊,想到連張國榮都等不了,跑來跟墨鏡說他有世界巡迴,沒法耗下去了。於是墨鏡發揮他超常的即興功能,先把張的部分拍完,然後編後面的故事。墨鏡先是找了關淑怡來演幫忙,後來覺得這樣會影響影片的基調(因為他講的是同性的故事),於是又找了當時十七歲的張震出演。在找張震之前,很多人懷疑他的決定,因為他們認為張震很木訥,演技似乎不太行;不過王說了,他要有這張臉才能有後續的故事。然後張震來阿根廷解圍,並把最後的部分拍完。墨鏡在接受才訪時,還語重心長的說:黎耀輝最後還是沒回香港。
在完成這部電影後,墨鏡本來想邀約Nicole Kidman合作,拍一部名叫《來自上海的女人》的電影,後來因為檔期問題錯失交臂,墨鏡甚至都放棄了已經寫好的劇本。於此同時,他應緣際會認識了當時剛紅起來的爵士女歌手Norah Jones。他們倆聊了一會,覺得很投緣,於是想一起合作出一部片子。墨鏡再找到美國的投資方,並找回了創作《花樣年華》時期還沒完成的改念:一部關於吃的電影,並找上Jude Law 合作。這部片子的評價普遍低迷,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觀眾沒法接受,這麼一個標榜高格調的墨鏡,怎麼可以跟俗氣的美國片商合作呢?不過出人意外的是,《我的藍莓夜》在俄國很受歡迎,甚至可視為是他在俄國的代表作。至於為什麼選“藍莓”當標題呢,因為墨鏡讓Norah Jones選她最討厭的派時,她選擇了藍莓派,看到沒,就是這麼隨性。
除了隨性外,墨鏡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敢為人先的精神。早在《重慶森林》出現前,他就決定去拍個武俠片,剛好《重慶森林》給了他一個募集資金的機會,讓他帶著大批頭牌,跑去當時還很落後的戈壁一代拍片。他先是飛到西安,隔天再從西安飛到戈壁。交通不便就算了,那裡的條件非常不便,連個餐廳都沒有。後來有一個當地的醫生(還是博士?我看英文上寫的是Doctor)看到這麼多人過來,直接把飯堂改成餐廳,並且說等他們走完就收了這餐廳,讓墨鏡驚嘆內地人民的效率與智慧。
另外還有段有趣的插曲,可能是當地的白酒過於猛烈,在他們拍最後一場戲:歐陽鋒燒了自己的房子,準備遠走他鄉時,墨鏡要求這邊得有個鏡頭的。杜可風前天喝得爛醉如泥,卻在不省人事前滿口答應他會完成攝影的。結果等時辰一到,放火燒屋時,卻發現杜可風半醒不醒的。等他醒過來時,墨鏡非常生氣的告訴他,因為少了這個鏡頭,所以我們電影算拍失敗了。杜發愣的看著他,過一會把衣服弄濕,衝到現場去拍畫面。
只要看過《東邪西毒》的人都知道,裡面的故事全部重改,改的讓金庸很不高興,並且再也不授權給王了(我在想,當金庸看完《東成西就》後,可能會覺得墨鏡沒這麼可惡)。問他為什麼這麼改?他的答案很簡單:“因為我想做點不同的。如果按照小說拍,那類似的作品多的去,哪需要我來拍呢?要我拍,就得拍點不同的。”於是一部魔改奇幻大作就此誕生,並讓當時的觀眾震驚的說不出話:而片商本來想趕新年檔期的計畫,也被兄弟作《東成西就》給完成了。於是乎,票房再次撲街,雖然在大陸的口碑不錯,而他自認為這是他最完善的作品。
十年過去了,又是跟功夫有關的片,不過這次不是“武俠”,而是“武術”。墨鏡對這兩者的定義,前者是帶有魔幻色彩的(怪不得改得這麼魔性)、後者是帶有現實主義的。他選了當時還不太被人所知的葉問,並把它定性為《一代宗師》。除了李小龍之外,葉問還有個事情深深感動著墨鏡:本來李小龍火後聯繫他師父,說他願意給師傅一間公寓,只要葉問錄下他打拳的視頻後發給他,但葉問拒絕了。他說:如果他要做,就不會做給一個人獨享,而是給他所有的學生看。後來看到葉問後人拍的影片,影片裡年事已高的葉問正在並痛苦的吃力的打木桩。顯然他放棄了交易後預期的舒適,一心只有為武術的傳承留下一點貢獻。這剛好符合墨鏡想表達的一種理念:一個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做精一件事,那他就是一代宗師。
大概二十多年前,當時最紅火的香港導演王晶,在自己的電影裡安排個角色,他黑夜裡戴著墨鏡,走路跌跌撞撞,引人發笑。那個時候的香港,王晶每拍一部賺一步,還與多名女演員傳出不少花邊新聞;反觀墨鏡王,不但結婚的早,相對保守一些(那為什麼墨鏡會拍這麼多癡男怨女的情節呢?他說都是靠自己腦補出來的),而且除了處女作《旺角卡門》和《重慶森林》以外,其他電影在票房上都慘遭撲街。
奈何想,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回憶九零年代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時,王晶和他為數眾多,但大部分都因品質低劣的作品逐漸被人遺忘。而當年那個被視為“票房毒藥”的墨鏡王,卻被視為是與許鞍華、關錦鵬、徐克、劉鎮偉、吳宇森等一線大導齊名的大導演,甚至是香港片裡最為耀眼的奇葩。當2017年第9届里昂盧米埃爾电影節頒獎,並宣布“after all, dark glasses are undeniably classy。”(畢盡,墨镜不愧是墨鏡),甚至當觀眾逐漸拋棄王晶的新作,卻擁抱墨鏡的《一代宗師》時,我們知道,歷史將給予一個正直的、專注的、甚至是堅持的,一個公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