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心理學小議
目錄
0 無題
1 回憶、夢、省思
2 夢的解析
3 移情心理學
4 力比多的轉化與象徵
5 論所謂神祕現象的心理學和病理學
正文
0 無題
「…沒有無數次誤解的焦慮和冷漠,偶爾出現的理解就不會顯得那麼溫暖;沒有很多的失誤的嘗試,就無法知道什麼是有效的。你還要學習的是治療中的『無』,治療中的『陰』。治療中的沉默、治療中的誤解、治療中的愚蠢、分心、自以爲是、利用來訪者滿足自己。正是這些你一直排斥的醜陋、笨拙、邪惡,正是對它們的接受和容納,構成了治療…」
「…精神分析屬於沉默,屬於一對一的目光的交匯和閃躲,屬於遺忘和夢境…」
——李孟潮,《精神分析的態度/窺豹諸記》
1 回憶、夢、省思
1925年春開辦《分析心理學》講座的時候,榮格已經快滿50歲了。在第一講中,榮格就回顧起了1896年他21歲時所遇到的「靈媒」女孩的案例(榮格1902年曾將該案例記錄在了他的博士論文《論所謂神祕現象的心理學和病理學》中)(結合註釋及自傳,我們知道這位時年15歲的「靈媒」女孩是榮格的一位嫡親表妹,名叫伊蓮娜·普雷斯沃克Helene Preiswerk)。
榮格講道,「這個姑娘是個夢遊症患者,她的姐妹們發現,當她處在睡夢狀態時,能對她們提出的問題給出不同尋常的回答。換言之,人們發現她是個靈媒。令我感觸最深的事實是,在這表象之外,一定存在著一個隱藏心理的生活,這種生活只有在恍惚或睡夢的狀態下才顯現自身。」「我當然對此深深着迷,並試圖予以解釋,但我毫無作爲,因爲那時我只有21歲,對此一無所知。」「那時,我是個醫科學生並醉心於醫學,但同樣對哲學興趣濃厚。」「得益於對叔本華著作的閱讀,我對我正在研究的這一個案形成了一個嘗試性的可能的心理學解釋…」「…如果我向她暗示某個特定的人,她會將之表演出來,並且會以與暗示的人性格相符的方式應答問題」…然而兩年後,「那個姑娘『耗盡了』,具體地說,就是她開始撒謊,因而我切斷了與她的所有聯繫。」
榮格在此處的反思中評論道,「但現在我認識到,我忽略了當時情形中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和她的關係。那個姑娘當然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我,而我完全忽略了這一點,也完全忽略了這可能對她的心理產生的影響。」「當她處於靈魂附體狀態時,爲自己構想出一個超凡脫俗的角色,即散發著精神之美的智慧老婦人。而在現實中她是個愚蠢並且膚淺的女孩,除了通過在降神術背景下,將自己扮演成智慧老婦人的角色外,找不到其他方式表達自己內心想要與眾不同的無意識渴望。」「如果那時我有現在的認識便能夠理解,她通過附體的這個人來表達自己最好方面的過程中所經歷的內心掙扎。但事實是我只是將她看作一個開始從事一些極其醜陋之事,即爲了給我和其他人留下深刻印象而採取欺詐行爲的愚蠢的小姑娘。我只是把她視爲一個自敗名聲和毀掉了生命中重大機遇的人;但事實上,正是通過這一欺詐行爲,她迫使自己的生活道路重返現實的軌道。她離開了通靈降神會,而她身上的那些奇異表現也逐漸消失。後來,她去巴黎並進入了一個著名裁縫的工作室。不久,她有了自己的公司並且非常成功,製作了許多款式新穎,漂亮異常的衣服。這一時期我曾在巴黎見過她,幾乎整個靈媒的經歷都已經淡出了她的記憶。」「正是因爲以她身上最邪惡的事情(即她的欺詐意圖和她的缺點與愚蠢)作爲開始,她能夠穩步地轉化到對立的一極,也就是表達出自己身上最好的那面。」
榮格在此講中的敘述深深吸引了我——從某種角度而言,可以說這正是在對「失敗」進行反思。雖然榮格自己對案例作解讀的細節,有時讀來讓我覺得還不夠盡興,但他在對該例的反思中所體現出的那種(帶有「目的論」色彩的)深遠視野,仍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而直到我在書後半部分的補充內容(似乎是榮格晚年所作)裡又一次讀到榮格反思自己與弗洛伊德的往來和決裂時,我開始感覺,這個「靈媒」案例中的反思及視野,可以被我再一次地聯繫(抑或是挪用)起來,用來重新理解「榮格與弗洛伊德」的關係——一段同樣以「失敗」告終的關係。
2 夢的解析
在與弗洛伊德決裂前,榮格做過這樣一個夢,夢中他發現了「自家」樓房的隱祕地下室,並循著好奇心一探究竟、層層下行,他越走越深,而每一層的景象也越來越古老,從中世紀風格的磚牆,直至洞穴裡的原始文化遺址,宛如考古發掘。榮格將此夢講出與弗洛伊德討論,但是弗洛伊德的興趣卻僅在於「遺址層」的兩塊頭骨。
榮格在(自傳以及《分》中《探究無意識》一章的)回顧中說道,因爲他感到兩人的見解存在衝突或鴻溝,他沒敢把自己的聯想如實講出,當時的他也對自己的判斷不夠自信,還擔心會在敞開心扉並堅持立場後失去弗洛伊德的友誼,甚或大吵一架,另外也想聽取弗洛伊德的意見以便學習,甚至還有點想知道如果他的回答故意假意地順著弗洛伊德的意思糊弄著說下去會怎麼樣,於是他幾乎是自動地在「自由聯想(free association)」的時候撒了謊——榮格說他對頭骨的聯想是他的「妻子和妻妹」,並且出於某些原因而期望她們死去,弗洛伊德聽罷表示贊同,甚至好像因這個回答而解脫了(也許本來是擔心榮格想他死)。
3 移情心理學
由於閱讀所限,我不太瞭解弗洛伊德對此事的見解。單從榮格的說法來看,弗洛伊德在和榮格交流解讀那則夢時,想必錯過了很多信息——榮格的說法表明,當時他自己有著豐富的內心活動。我們無法親臨現場,但可以猜測,這些內心活動所流露出的細微信號,在經過榮格的掩飾之後,看樣子並沒有被弗洛伊德敏銳地捕捉到,弗洛伊德似乎也對兩人不對等關係的性質缺乏足夠的省思。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互動情景及其中感受,恰恰是分析工作的一大重點(也是難點),而在其時及其後都對之疏於關注,已然是失敗的跡象,畢竟當初弗洛伊德自己都曾就此親自考問過榮格——這段小故事被榮格記錄在了《移情心理學》一書的引言中(我記得在別的地方也看到過這則小故事的轉述,但是忘記出處了,下面的引述結合了自己讀過的兩處中譯文):「1907年我們私下會面的時候,我開始清楚地認識到弗洛伊德對移情(transference)現象的高度重視。我們交談了好幾個小時,停頓間歇,他突然出其不意地問我:『你對移情怎麼看?』我由衷地答道,它就如同分析法裡的阿爾法(Α/α)與歐米伽(Ω/ω)(註:希臘語首尾字母)。這時他說:『你抓住了核心』。」而相較之下,在與榮格討論上述之夢的時候,對互動情景及其中感受(即一種廣義上的「移情」)疏於關注的弗洛伊德大概錯失了核心,於是在兩人的「合謀」之下,「分析」其實具有了逃避的意味。
4 力比多的轉化與象徵
也許正是這一次次未能挽回的「小失敗」最終將關係導向了「大失敗」,兩人最終決裂。
當弗洛伊德把「力比多(libido)」主要用作「性驅力」時,榮格把「力比多」用作廣義上的「生命力」;當弗洛伊德將自己的學說與實踐命名爲「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時,榮格將自己的學說與實踐命名爲「分析心理學(Analytical Psychology)」(當然至少有些榮格派的分析師仍然同意把自己歸類在廣義的「精神分析」當中);當弗洛伊德像關注「攻擊驅力」、「俄狄浦斯衝突」一般關注夢中頭骨的僞裝慾望時,榮格像關注「神話母題」、「鍊金術象徵」等前現代素材的心理意義一般關注著夢中考古發掘式的意象與結構……通過「定義」、「命名」、「關注點」等等的不同,榮格宣告了自己與弗洛伊德的不同;這些在學說爭議及理論層面上宣告不同的過程,也映照了兩人在私交上的分離。
5 論所謂神祕現象的心理學和病理學
如果以分析工作的視角來看(當然這只是一種不太嚴謹的類比遊戲,並非專業人士的專業討論),弗洛伊德和榮格的交往似乎像是一個「失敗」的案例:分析師(弗洛伊德)經手的這個案例,大致上,從初始訪談(兩人在維也納首次會面)的1907年開始,持續到1912年(《力比多的轉化與象徵》出版),最終以個案(榮格)的「脫落(drop out)」告終。
分析工作向來離不開反復的省思,因此就算案例以「失敗」的方式「結束」了,我們心中仍不禁要追問「失敗的意義」:究竟可以如何理解這場「失敗」?
通過重新發現榮格在自傳中相應章節裡對弗洛伊德的高度評價,我在之前藉由對影片《危險方法》的評論,已經從榮格的角度「修補」了一次這份「決裂」所留下的「創傷(truama)」。但是我還沒站在弗洛伊德的角度嘗試過,而且限於閱讀範圍,現階段也無法瞭解弗洛伊德是否有過類似的重新評價。
於是我設想著——就當是一次笨拙的積極想象(active imagination)——若是模仿著榮格對「靈媒」案例的省思,弗洛伊德可能會如何重新評價他自己和榮格的關係。
也許在某個安靜的夜晚,問診一天的弗洛伊德和家人吃罷晚餐,又散步歸來,他會坐回自己的書桌前繼續靜靜的沉思,一邊啜著他愛不釋手的雪茄,一邊緩緩提筆,斷斷續續地在手稿上寫下他整理的思緒;也許是當晚年的他終於和家人離開了家鄉與祖國,從納粹陰影下的維也納逃到了自由的倫敦,在人生的最後一年裡偶爾回想起往日的點點滴滴,而外面的世界戰事未停。
也許他會說,「在我的學生兼同事中,榮格是極具天賦的一位。1907年,通信約一年的我們終於在維也納見面,接著便一口氣暢談了13個小時,由此可見一斑。我曾對他寄予厚望,視他爲自己的『王儲子』,我設想『精神分析』可以藉由他擺脫『猶太人心理學』的非議,並繼續茁壯成長,畢竟往後的發展還要靠他這樣的青年才俊,他也確實在我的推舉下擔任了IPA(國際精神分析學會)首任會長。我們曾密切地通信,也在共處時親密地交流,我們一起探討實務工作,也一同分析私人夢境。然而幾年過去,他終究不再對『性』議題保有絕對重視,將我們的信條拋下離去;我甚至惱火地發現他對於神祕主義、神話傳說等前現代素材持有不可理喻的過分興趣。多年分析經驗的直覺告訴我,他這個『王儲』恐怕想要我這個『父王』死;我心緒難平,兩次昏倒過去,但他卻似乎對我的斷言並不買賬。由於榮格終於不再掩飾他的種種背叛,到1913年,我們徹底決裂了。然而現在我認識到,我忽略了當時情形中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和他的關係。我曾心心念,也告訴他,『不要偏離我太遠,既然你實際上已跟我非常接近』——如今想來,我們的差異早就存在,而我一直未予正視。顯然,小我19歲的榮格和我形成了類似『父子』的關係,而我事實上完全忽略甚至是拒絕了這一覺察,並沒有真正清醒意識到這危機中的深意。交往親密時,我們是『慈父』與『孝子』,但矛盾激化時,我們便成了『嚴父』與『逆子』,因而並不奇怪地,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那經典的『弒父』戲碼也終於在我們間象徵性地上演了——頗爲諷刺的是,那正是我自己在別處所反復見識且探討過的東西。如果那時我有現在的認識便能夠理解,他在通過學說爭論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獨特存在的過程中所經歷的內心掙扎。但事實是我只是將他看作一個缺乏經驗的年輕後輩,一個終歸無視並背叛了『精神分析』的愚蠢神祕主義者。我只是把他視爲一個自敗名聲和自毀前途的年輕人;但事實上,正是通過這一背叛行爲,他走上了屬於他自己的道路。他離開了IPA,離開了我身邊的圈子,但他也同樣從決裂後的嚴峻精神危機中走了出來。後來,他在蘇黎世有了自己新的名望和追隨者並且非常成功,他的精神科從業經歷其實也超越了我主要接診神經症個案的範疇。他實現了以分析的鑰匙來打開神話世界大門的理想,還重新發現了鍊金術象徵體系的心理意義——如今回想,這不正是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那則「考古發掘夢」得到了實現嗎?正是以背叛爲始,他逐漸實現了自己最好的人生。既然我在與他相處時總是喪失自省力,深陷『固執父權』的角色並隨之將他置於對立面還渾然不知改變,那麼這份決裂看來就非此不可。」
就這樣在進行這段反復、零碎的「想象」之時,在我爲了尋找感覺而來回瀏覽了一些弗洛伊德倫敦故居的照片後,我逐漸不自覺地感到一股想要縱情高歌沈騰和騰格爾两人合唱版本的《大哥你好嗎》的衝動;而直到我從文檔切出、找到並放起這首歌、再一次看到歌詞時,我也才突然反應過來,這份莫名的衝動竟也並非偶然:
「每一天都走著,別人爲你安排的路;你終於因爲,一次迷路離開了家。從此以後,你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夢;你願意付出,畢生的代價。
每一天都做著,別人爲我計劃的事;我終於因爲,一件傻事離開了家。從此以後,我有了一雙,屬於自己的手;我願意忍受,心中所有的傷疤。
噢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嗎;多年以後,是不是有了一個,你不想離開的家…
噢大哥,大哥,大哥你(我)好嗎;多年以後,我還想看一看你(我),當初離家出走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