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两全其美》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两全其美》是一只有着一千层皮的橘子,是在月光里呈现无数种颜色的晶体,是沉积岩,是原始而荒凉的湖泊,寂静的表面下,潜藏了很多秘密。
我们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去读它,每一次,都能看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这些故事在我们的心里会投下了一段涟漪,它无限扩散,寻寻觅觅,直抵那些幽深晦暗的角落。
不过尽管有着繁复的层次和内涵,但首先,《两全其美》的所有故事,都是有关于人类的情感。
情感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我却想两全其美”。书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在情感的驱动下想要奋不顾身。但这时,或者是无情的现实,或者是责任,或者仅仅是对未来的惶恐,都冲出来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人与动物的区别之一,就在于人类不会仅凭感觉行事。出轨的丈夫试图离家,但面对妻子的温柔乡和儿女的恨意,他只能在一片星空下,幻想着“两全其美”的生活。牧马的少年开了一整夜的车去见他的心上人,却只能发现自己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
《两全其美》中有着各式的感情:懵懂的爱情和变质的爱情,父母对子女的爱和嫉妒,女儿对父亲的抱怨……如同现实一样,任何一种感情不可能是纯粹、单一的,它更像一个迷宫,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将它认识清楚、找到出口。它隐秘、复杂,在内部形成反复拉扯的空间:比如强烈的暗恋也时刻同怯懦、担心交织在一起。它是一个情绪的共同体,是人整体性的、复杂难解的存在方式,而不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名词。
家庭
家庭是一个社群最小的单位,也是梅尔·梅洛小说的基础。丈夫和妻子,父母和子女,孙子和祖母,哥哥和弟弟……《两全其美》试图探讨这些家庭关系中更加微妙的一面。
《间谍的故事》中,那对争执了半辈子的兄弟,在一次搏斗之后,突然意识到“他们兄弟俩就像是尾巴被绑在一起的两条狗,一方移动必然会对另一方产生反作用力,没有一分钟能逃过彼此的束缚。”
丈夫与妻子之间也往往如此,他们像是一对心知肚明但绝不表露心迹的同盟,在家庭的舞台上演些貌合神离的戏份。(《两步舞》《孩子们》《圣诞树》)
而父母和孩子的关系更是贯穿了整本书,《贝丝·特维斯》中的父母:母亲是有着四分之三夏安血统的印第安人,时时刻刻为患病的儿子担心,父亲则是一个顽固的爱尔兰人。就算并没有真正地出现,但他们的影响却铺满了整篇故事。
《可爱的丽塔》以父母的相继去世开篇,一场场的葬礼在他脸上“蒙了一层雾,在他的齿间布满砂砾。”这不是随意的安排,梅尔·梅洛有意识地将斯蒂芬同过去的纽带一一斩断。不仅仅是他的父母,阿西的母亲和弟弟,还有丽塔的父亲,一起塑成了独立于故事之外的一个新的空间,同斯蒂芬生活的现实世界遥遥相望。
在所有这些故事里,家庭与其说变作了舞台,不如说成为了战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包括:卧室、厨房、车厢、花园,以及屋顶。一个极端的例子发生在《两步舞》里,这是一个只有一个场景、三个人的独幕剧:妻子、丈夫,以及情人。妻子对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而丈夫和情人则用自己的方式做戏。因此,这篇紧凑的小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效果:每个人说出口的话语,在不同的人听来,都有了各不相同的含义。
蒙大拿、小镇
故事大多发生在蒙大拿的小城,它不仅仅是环境背景,而本身就是叙事的共谋。蒙大拿是一个寒冷的州,往往在九月份就下起大雪。人物的情感随时同这种萧瑟的环境相互反应。
《两步舞》中,作为外来人的娜奥米,“心想自己永远不会习惯不上锁的房屋,也不会习惯九月的大雪。她觉得这一切发生的原因,都可以归咎于这里的生活实在没有真实感。”
《贝丝·特维斯》里,地点成为了无法跨越的沟壑,成为比人物的身份、种族更为重要的关键。那个开了一夜车去见她的牧马少年,只是发现“她生活的世界和他完全不同。坐飞机飞去法国或夏威夷所需的时间,都比开车来这里要短。她的世界由律师、市中心和山脉组成,而他的世界充斥着早晨会饿的马匹和在大雪中等待的奶牛,而他需要开十个小时的车才能回去喂它们。”
而那些离开蒙大拿,去往一个更为发达、开放的外地的年轻人,蒙大拿的过去始终在他们眼前飘荡,仿佛一个幽灵。《青涩的成熟》中去外地上学的女孩,她想着纽约,想着未来,想着那个更为热情的世界,但她还在“想象父亲在黑暗的冬夜里独自吃晚餐,没有人和他聊天。她想起自己曾和凯莉·蒂门斯和其他朋友在高中校园里一起大笑,想起学校里一排排的储物柜和反射在明亮地板上的灯光。她想起学校清洁工常用的粉色洗涤剂,她每天早晨进学校都能闻到那种味道。她想起体育馆女生浴室里的洗发水罐,上面写着‘蒙大拿洗漱用品’。”
与之对照的是《可爱的丽塔》中康涅狄格州的斯蒂芬,他终于卖掉了童年的房子,去了弗罗里达。他感到一种宽慰,因为那里没什么事情和他有关:“街上没有他和阿西一起消磨时间的地方,也没有他小学时骑自行车的小路,也没什么能让他回忆起去世的父母,甚至连这里的老人都比他父母的年纪大。他知道自己和这里没有任何联系,他觉得应该为此难过,而实际上他感受到了自由。因为这里的河不属于他,河里的鱼也不属于他。”
而且,只有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社群里,有些故事才可能发生。《孩子们》里的那个父亲,与多年前他孩子的游泳教练偷偷约会。而他的情人是镇上每个人谈论的对象。甚至他的妻子都提起了她……小城镇有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个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联系在了一起,只要迈一下腿,整张网可能都会为之颤动。这在适合“隐身”、只有陌生人的都市完全不同。
女性、男性
《两全其美》中有很多出彩的男性,甚至绝大多数故事,都是通过男性的视角讲述出来的:父亲眼中的女儿,丈夫眼中的妻子和情人,孙子眼中的祖母……大多时候,这些男性才是故事起源和发展的原点。但无论如何,《两全其美》还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女性小说。
我们暂且不论这些在当下社会轨范中挣扎取舍的男性角色体现了多少真正的女性主义意味,以及他们的心理中代表了多少男权的盲目自信:父亲对女儿过分的保护,丈夫对妻子的欺瞒……首先,《两全其美》中有那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有时候她们自己发声,有时候她们借男性的视点出现——仿佛萨义德所说的西方与东方的关系。
比如贝丝·特维斯,一个坚强的女孩,为了还上助学贷款要做两份工作。比如《九岁》中的母亲,一个离了婚的女权主义者,一个在自家菜地里种西红柿的女性。在那篇令人心碎的故事的最后,她在狼藉的菜地里,枕着九岁女儿的腿,小声地哽咽。还有《奥古斯丁》里的伊奈兹,那个没落了的贵族女性,她独自承受着恨意,做着女佣的工作。以及丽塔和萨沙,她们都是因为贫穷而受苦的边缘化人物。最后,还有那群受了化学试剂毒害的女士,即使她们只是在只言片语的闲谈里存在,但我还是会想起她们:她们甚至病得无法分清红绿灯,但人们依旧在怀疑她们的症状是臆想出来的。
阶级与职业
在温柔而平静的叙述之后,梅尔·梅洛肯定是一个更加锋芒毕露的作者。她不仅在男性与女性,不仅在家庭这一构成当代社会的小单位中发现一些令人惊悸的蛛丝马迹,更是直接将隐蔽的枪口对准了更广大的社会与政治偏见。她写了在工作里中毒的女士,写了丽塔:她有一个失踪了的醉鬼父亲,为了找到他,她要办一次抽奖活动卖身。但她曾经的梦想是成为芭蕾舞演员,尽管她从没有上过课。梅尔·梅洛甚至跳出蒙大拿,写了奥古斯丁和伊奈兹,在那个故事里,因为人物阶层的转变,很多事情看上去不再理所当然。此外,她写工人,律师,医生、建筑师,但这些身份不再仅仅是谋生的职业。在当下这个所谓去阶层的社会,它们往往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新的阶层。
《两步舞》中,爱丽丝说“过去,护士和秘书都会嫁给自己的上司,这是她们提升自己社会地位的方式。现在医生喜欢医生,律师喜欢律师。”
《间谍的故事》更为直白,医生艾伦和滑雪教练弟弟在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起着冲突,艾伦对弟弟始终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弟弟对艾伦中产阶级的生活也同样嗤之以鼻。
而在最为强烈的《可爱的丽塔》里,工人同资方,镇民同核电站的斗争始终作为一条副线贯穿整个故事。
成长
《两全其美》的另一个主题是成长,而成长必须付出代价。《青涩的成熟》和《九岁》再明显不过了,两个女孩似乎站在了两个世界的边界。对《青涩》中的山姆来说,那个暧昧的夏日夜晚标志着少女时代的终结。而《九岁》里的瓦伦丁纳也是一样,她收获了一个温暖柔软的吻,却失去了更多。
但同一种成长在父亲看来就有另一种意味。山姆的父亲尽管沉默不语,但他似乎在《间谍的故事》和《女朋友》里再度出现。几篇故事里的父亲都无法面对女儿的成长,他们都在留恋那个多年以前对他们充满依赖的小女孩。不过他们本人甚至都在成长。这在《女朋友》里被清楚地表达了出来,那个相信秩序的建筑师父亲,面对杀死女儿的凶手的女朋友,他觉得自己“已经五十三岁了,却仍然觉得自己太过无知,想什么都不够透彻。”
而在《可爱的丽塔》里,成长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的:我们看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记事,看到了消逝的童年、消逝的河流,以及在崛起扩张的核电站。斯蒂芬与童年的挥手告别于是有了象征意味:他告别了童年、蒙大拿和旧世界,而整个小镇则告别了过去的平静,迎来新的、与核电站相伴的生活。
而且,这只是《两全其美》一些比较重要的主题,除此之外,还有着更多的层次有待发掘。十一篇故事潜藏着无数的故事,而故事中又孕育着新的故事。当我们合上书的一瞬,新的故事已经产生:我们曾经所经历的、所遇到的,都同这些故事嵌合在一起,然后生发出新的含义。毕竟,谁没有过无法说出口的暗恋呢?哪个父亲不曾嫉妒?又有多少人,在平静如水的生活里,会陡然遭遇一次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的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