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下书中零零碎碎的一些片段

韦羲《照夜白》,书名是唐时名马,却与马无关,而是以照夜之月白来喻兴古画里的光与色。 突然想到月白色留仙裙,我对女孩子穿汉服的想象在于此。月白色留仙裙,无论色彩,线条,意思,都美极。身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女孩子总让我联想起敦煌里的飞天之美。
关于山水诗的书,首推萧驰《诗与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关于山水画,则这本《照夜白》必读。 看到一些人对这两本书作学术上的苛刻,而非学术上理解的同情,真是恶心,如同苍蝇。 现代人对很多美学、哲学乃至神学层面的东西,缺的不是精确,而是感觉,所以,为什么要对那些唤起人们隐藏的美学、哲学以及神学感觉的书吹毛求疵? 在现代,现代性是棺,现代建筑是椁,我们要么成天在建筑的逼仄空间里,要么成天在现代性的空洞僵硬中。自然,以及自然的美学与哲学,变成了离我们最近的神话。 昨天,冒雨去拿英文报时,顺路去十里河滩闲逛,雨里山岚,云遮雾绕。看河边柳树上的雨滴沿着枝叶慢悠悠地落入水中,犹如看美人出浴时水滴沿着乳房的曲线滑落,前者清新,后者惊艳,却都美得让人出神。 韦羲这本书从宗炳的《山水画序》开始,以澄怀观道带出山水画的三远:高远、深远、平远,又在结尾出写山水画小史,运筹诗画于笔墨之间,绰绰有余意。 书读不久,我就感叹,韦羲对古诗的感触特别灵性。 他写陶诗,【“悠然见南山”是何况味?一瞥之间,“南山”作为自属的山与忘我的人相会,人和山各自回到自身,又相互敞开。又仿佛——借老话来说,是身外之身的相会。】 他写古诗里的别离,【元好问的别处是如画的平林,唐人李益“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喜见外弟又言别》)的别处则是声音。日暮时,钟声接续重逢后的沉默,深沉而悠远。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霞”有一种凄凉的节奏,然而美,韦应物写得惆怅,又有仙意。别离是悲伤的,然而毕竟去新的地方,多少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憧憬,算是对离情的小小安慰。无论是悲是喜,此时都化作烟霞,化作空白。王维《送别》的结句与之相似,但意境更明朗:“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最后豁然给出一个无限的空间、一个很大的别处来对照此时此情,有远致。中国诗里的人事,有大自然来做背景,天道悠悠。】 他写杜甫,【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也很像山水画。诗中包含人间与世外,从前两句到后两句,是室外到室内,而这一室内又包含了室外。前两句写天上地下,色彩很美,“两个黄鹂鸣翠柳”在地,“一行白鹭上青天”在天,在地者浓郁,在天者淡雅。后两句气象大,意在高远,而且“其中有人”。“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由生活进入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窗含西岭千秋雪”是山,是高,由人间而世外——这是和人间相归属的世外,所谓和光同尘,而非遗世独立的世外。窗子小,在低处,西岭千秋雪是大景象,在高远处,窗含西岭千秋雪是小中见大,由此而彼,虽在低处此处,却映照高远景象。】 他写王籍,【写声音与寂静最有名的诗句,是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过去论家说这两句诗对仗不工,犯了合掌的毛病。我却以为正因为重复而强调了诗意,两句并排,成为幽静。而况重复中暗含递进。在我来看,声音与寂静的背后是空间。两句诗有声音对,即噪与静,鸣与幽,也有空间对(大小对),蝉与鸟,山与林。而且于对比之中有递进,初者由蝉而林,进而由鸟而山,空间越来越大。幽静也需要空间和层次。群山的寂静与一片石的寂静,森林的寂静与一棵树的寂静,毕竟两样。古人常说“山静如太古”,太古静是怎样一种静呢?我想这是一种像时间一样古老而悠远的宁静。】 他写姜夔,【一切的天体,月亮离我们最近,古今的诗词,南宋姜夔《踏莎行》所写的月亮最有宇宙感,“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清清冷冷的两句诗,写了宇宙的寂寥浩大,也写了人,却又有很深的隔绝感,对月亮,对所思的人。里面还有一种寂寞的仙意,其实是宇宙的寂寞。】 这本书,去掉所有的山水画论述,单纯就文字而言,亦可澄怀味象反复咀嚼。 刚开始读时,便感受到书中有一丢丢胡兰成的笔调,读到后面,看到韦羲引用胡兰成的句子,瞬间嘚瑟,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对胡兰成笔调的熟悉程度,就如同我对可乐味道的熟悉程度,那是隔着好几米,鼻子轻轻一动,就知道那份味道是可乐还是百事。 书中,韦羲有一段写故宫,令人神往。 【我把《溪山行旅图》比作教堂,把《潇湘图》比作宫殿。教堂向上,指向天空,而尘世的宫殿向平面展开,象征辽阔的国土,古代的君王和臣子们“身在庙堂之上,怀江湖之远”——那年初游故宫,犹如走在平远山水画卷里,紫禁城里伟大的建筑,视之壮丽威严而遥远,即使走近了,还是遥远,因为宫殿本身犹如远山。故宫仿佛一幅平远山水画,天安门、午门、太和门、太和殿、乾清宫,好比平远长卷里的山,宽广,遥远,安定。而天安门与紫禁城之间,宫殿与宫殿之间,是大江大湖一般空旷的广场,沿着故宫的中轴一重一重走进去,如同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平远山水。】 之后,他又写在故宫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去故宫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我的理想之一,王希孟与夏完淳,我对这两个永恒的少年,无比敬仰厚爱。 我喜欢的三幅画,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顾恺之《洛神赋图》,范宽《溪山行旅图》。 韦羲对《溪山行旅图》的喜爱,就字里行间的感受而言,近乎信仰。 徐悲鸿曾高度评价此画:“中国所有之宝,故宫有其二。吾所最倾倒者,则为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大气磅礴,沉雄高古,诚辟易万人之作。此幅既系巨帧,而一山头,几占全幅面积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 到了韦羲笔下,他如此写《溪山行旅图》。 【《溪山行旅图》犹如一场大雨,密集而通透,凝重而缥缈。范宽用雨点画山,山的轮廓线有力地制约着点,同时受到点的挤压与冲撞,它们在此成为互动的双方,也是张力的两极,山岩在发散,膨胀。萌萌然,它将绽放,也接受自身约束。蒸蒸然,它将上升,又像纷纷降落的雨,下坠的同时获得上升的力量。何其伟大,有一种静止包含着运动,有一种上升包含下降,有一种沉默雷霆万钧,有一种寂静千言万语。 如果有什么事物它真实存有,却又空阔深邃,那就是雨。如果有什么事物不断来到你面前,令你身在其中同时又离你很远很远,仿佛在后退,在消逝,那就是雨。雨在来,同时在去,在涌现,又在消失。范宽画山,喧哗如雨,寂静如雨,涌现如雨,消逝如雨。高山逼面而来,直压眼前,骤然化为雨点,一片空阔,不使人局促。高山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万物皆有其所,《溪山行旅图》如来如去,何处是其所在?】 这是对《溪山行旅图》的雨点皴的诗意叙述。 他写《溪山行旅图》中轴线上那座占据大量篇幅的高山。 【有人说古希腊雕塑、德国古典音乐和中国宋元山水画是人类伟大的艺术,不知为何不提建筑,或许是把建筑当做集体工程吧。清明神远的古希腊神殿,宏伟深邃的中世纪大教堂,清静悠远的清真寺,辽阔庄严的故宫,举世绘画,能和伟大建筑相比肩的,只有山水画。人物画无论多么伟大,也只是伟大人物画,都达不到伟大山水画与伟大建筑的形而上精神,唯建筑与山水画的伟大者能和宇宙相媲美。 初见达·芬奇名作《蒙娜丽莎》,我想起了宋代山水画,从未想到16世纪意大利某一位芳名蒙娜丽莎的女子。我的联想并不因为蒙娜丽莎身后的风景,而是恍然觉得蒙娜丽莎本身如范宽画中的高山,深邃神秘,令人仰止。法国现代大画家巴尔蒂斯晚年动念临摹《寒林雪景图》,终于未果。还听说美国有一位画家偶然看到《溪山行旅图》,大为震撼,原来古老的东方有如此伟大的宁静,于是放弃画画转而研究两宋山水。他的震撼我也有同感,我还记得自己早年在图片中见到西方大教堂时灵魂的战栗——静穆耸立的大教堂仿佛在和天空(上帝)交谈。此后再看北宋山水,犹如目睹大教堂从天而降,又冉冉升起,庄严,深邃,壮美。】 看这本书,边看书,边看画,极具冲击力。每一个人都有四个预设的器官,诗意器官、趣意器官、哲意器官、神意器官,什么书什么人能像触碰G点一样触碰着人的这四个器官,那么其书其人的意义就是一种超越的胜利。 他写《千里江山图》。 【如果只能带一幅画到荒岛,我要带《千里江山图》,从它,我几乎可以想象一切时代的山水画。】 【昔年初见《千里江山图》印刷品,真山真水骤然有蒙尘之感,那山河大地被无尽空间所包围的遥远,竟让我想起“绵绵无绝期”这句话。 看古画,每次遇到古人对光和天空的神往,我总是莫名地感动。此时动笔写《千里江山图》,又想起早已忘记了的少年时的念想。十六岁前,我所见的宋元山水名作,范宽《溪山行旅图》伟大庄严,对之唯有高山仰止,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天真平淡,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萧散简远,却不适宜我那时的年纪,而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又过分精致圆熟,倪瓒《容膝斋图》过于清寂,也都不适合,唯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一股青春气,才是我少年时的梦想。】 【每一时代的山水画都有它时代的空气,郭熙何其北宋,马远如此南宋,云林又多么元代,只有《千里江山图》漫山遍野都是今天,不曾让我念及时代气息,唯恨此身不在画图中。 到武英殿拜见《千里江山图》,是展览的最后一天。少年时心心念念,此刻灯下相觑,竟有旧欢如梦之感。整个下午,我徘徊在十一米宏伟而微观的画卷前,简直目睹永生的昨日世界,又想起宋代。北宋的亡国是一场突然事故,《千里江山图》煌煌其华,毫无亡国之象,九百年过去,画里青山依旧,水碧如初,这样雄浑壮阔,这样气势恢宏,这样岁月静好。】 极好。 最后,韦羲在后记里感叹。 【一切都变了,唯山水还在,但我们看到的山水已经不是古人所看见的山水。我们也变了,早已换上了“三千年未有”之目光。此时看画册,面对盛唐李思训(传)《江帆楼阁图》、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和南宋赵伯骕《万松金阙图》,眼前一亮,心下黯然——画中的景观如今中国没有了,我们何以自称唐宋后裔?唐宋山水画倘若要追忆前生,只好想起日本。在日本,连松树也仿佛照着唐宋绘画里的样子生长似的,成全美丽的岛国,真是生活模仿艺术。地理滋生人文,人文也反顾地理吧,怎么倒反是如今中国的树长不出好样子,连山河大地都不对了似的,使我觉得生活跟美学一点不相干,只愿长住古代画图中。】 【从前的山水画有山和水,花鸟画有花和鸟。从前的山水花鸟画“其中有人,呼之欲出”。后来,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听不见物语,也不见物与人交谈。对物欠尊重,人的境界反而小了。后来的后来,喋喋不休成了自恋的唠叨,只有自己,没有物态万殊,只有情趣,没有江山,只见人不见天地,弄到这地步,久之,久而久之,花鸟画不见花鸟,山水画找不到山水,以至于“人”也不见了。不如看宋画。宋人不过是以物观物,一花一鸟,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照见人在万物面前谦卑赞美的心,平心静气的笔,那纸中花鸟有一种人心物意的美,画里江山有一种万劫不毁的正大庄严,看得人心思渊静,】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最终芸芸众生、山河日月、万古星辰全都在眼里比邻而居,这样的“认知故乡”,令人神往。 山水诗,山水画,山水美学、哲学与神学,愿今后能于此多有体贴与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