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络清晰、内容丰富的一本中亚文明史
这本书主要关注的是大概从670年阿拉伯征服中亚,到1219年成吉思汗征服中亚的六七百年间的中亚文明史,他试图回答三个问题:一,中亚文明的主要成果是什么?二,中亚文明是如何产生的?三,又是如何消亡的。
书中很详细地介绍了每个时期政权的变动,带来的经济影响,天文、数学、医学、哲学、神学、文学艺术、建筑……各个方面有何进展,当时最著名的学者及他们的学说、著作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和影响。读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与中国古代史进行对比,更能体会到两个不同的古代文明各自的灿烂。
产生和消亡,其实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作者的回答没有直说,但一个明显的关键词是“多元”。中亚最大的特点是它的地理位置,在欧亚大陆的十字路口上,是沙漠中的绿洲。在这片土地上,不同背景的王朝或入侵者,一次次带来新的文化刺激;连接亚欧大陆东西南北的骆驼商队,使文化交流的范围空前广阔与频繁;周边地区的祆教、佛教、基督教、希腊万神庙信仰、游牧文明的“腾格里”信仰,给这个地区带来了深厚的宗教传统。因此中亚人很早就习惯于以开放的视野接受一切,习惯于吸收、重组、创新。
它的文明是在绿洲城市中孕育的,建立在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繁荣带来的财富之上。财富的来源和财富的使用方式,有时候比财富本身的意义更重大。绿洲农业需要先进的灌溉技术、复杂大型的水利系统,加上手工业和商业,共同催生了实用技术的产生和发展、知识的积累与传承。积累丰厚财富的统治者、高官、富人,受这个区域深厚的宗教传统影响,倾向于对信仰和精神活动进行投资、赞助,包括建图书馆、建天文台、组织抄写、翻译工坊制作大量书籍。在多宗教、多语言之间反复的比较、转译和转化的工作,使中亚学者更早地发展出科学研究/认识论意义上的方法论。
作者用了一个很美的比喻来形容“多元”的意义。像蚌含泥沙创造珍珠一样,中亚“十字路口”的地理位置、商贸枢纽的经济地位、多元宗教的文化氛围,使它成为了能遇到许许多多泥沙——外来的、与原有文化难以协调的新事物——的河蚌,同时又有足够开放的心态对这些外来事物吸收、接纳、打磨,直到创造出新的文化成果——珍珠。作者把多元和开放强调到如此的高度,让人不能不留意,不能不深思。
因此,中亚不害怕一次次被征服。虽然“朴素民族总是战胜文明社会”,它总是能以文化“同化”野蛮的统治者。真正致命的原因是随阿拉伯入侵带来的长期而剧烈、派别林立又各走极端的宗教冲突。打压异己的神权教育极大压制了科学理性的思想,而神秘主义像一个宿命的陷阱,总是诱惑最聪明最杰出的那些学者从理性走向直觉,从探索世界走向探索内心的平静,知识阶层注意力的转移,也逐渐使科学技术的研究边缘化,难以生产出更多新的东西。当中亚走向闭塞/自大,无能力/无兴趣再与外来的泥沙互动,他们也不会再得到珍珠。十三世纪,他们错过了活字印刷这一知识传播方式的飞跃时代,错过了吸收欧洲反抗神权、文艺复兴的成果。属于他们的时代结束了。
前言中作者提到,受李约瑟写《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激励,他也希望以同样的方式关注其他区域的文明发展问题。遗憾的是在他第一章文献综述里,几乎没有见到中国研究者或研究成果,近年来丝绸之路明明是显学,为何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影响力?
最后说一点好玩的,这本书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读,可以是一本基情满满的同人创作素材。书一开篇就描绘了一副画面:一个少年在山坡上收到了信鸽捎来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十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是什么呢?直到第八章才揭晓谜底。这是中亚文明黄金时代的标志性事件,两颗最璀璨的中亚学术明星,Ibn Sina(伊本 西纳,每次看到这个名字我脑子里的发音都是IBM 新浪)和比他大七岁的Abu Biruni(阿布 比鲁尼),在十几二十出头的青葱时期,通过放飞信鸽,通信辩论了好几个来回,涉及当时最深奥难解、最富有魅力的科学和哲学问题。他俩意见抵触,以天才的傲慢对彼此出言不逊,最终不欢而散。此后,因萨曼王朝覆灭,两人都来到花剌子模的都城Gurganj,在宫廷中称为学术领袖,却没有留下任何接触、交流的记载。一把极致的相爱相杀之后彻底绝交,莫名就觉得很带感。✧(≖ ◡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