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禁忌和僭越的多重奏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很不巧的,两周前刚看完巴塔耶的《色情》,主题正是暴力、禁忌和僭越。
人作为有死、封闭和欲望之动物,散发着这四项基本属性。
有死,是说作为个体之人必有其出生和死亡,无人能够永存。封闭性在肉体的方面和有死相结合,使得一个人的肉体不同于、不可替换于任何另一个人;在精神的上则制造了最终的隔绝,没有人“真的”知道他人是何感觉,使得“他人即地狱”。二者结合构成了所谓“不连贯性”,人的生命不过是各不相同的永恒之死中截取下来的生之片段,这些片段可以像小球一样互相撞击,影响彼此的外在运动,而其内在本质却始终无法通融:你的死亡不是我的死亡。
不过,这倒不是一个完全无解的困局。人首先是一种动物,一种生命,作为族群的人类是连贯一致的,即便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利益、理念之争,却可以通过生殖活动来绵延存在。死亡是所有人面临的必然结局,将其本身引回大连贯之中。人感受到孤独,其回到连贯性的欲望即表现为某种对死亡的象征,例如洗礼、献祭、狂欢。这已经失去了的、但必将重得的连贯性有时候在我们生活的天幕中撕开一个裂口,色情便是一种。南希《无用的共通体》和布朗肖《不可言明的共通体》都遵循了这个传统,性和死亡以其空无/不可能性而重新达致共在之境。
从不连贯的个体重返连贯性,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死亡便是如此,连带着排泄、尸体、腐败都成为了丑/被排除者。死亡是一种绝对的暴力。性关系不断尝试突破不连贯性的叠嶂,这首先当然是打破/拆除/穿刺。人一方面恐惧着暴力,一方面欲求着连贯性。性和死亡正是其中最突出者,我们为此设置了重重障碍——“禁忌”。禁忌与其反面“僭越”共存,毋宁说是一道生产出来的,随后排除。不可能只生产出禁忌而不伴随着僭越,那样禁忌亦不存在。
禁忌抗拒着暴力,抑制死亡和性的冲动,在不连贯性中保证了人的生存。色情虽然出自动物族群再生产的性行为,但一定又要超越动物本能,进入禁忌的范畴。禁忌正是理性区分,建立秩序,排除暴力(当然,禁忌本身是一种暴力)。从而色情成为了在排斥/引诱、人/兽、理性/暴力之间往复的运动,这项运动标定了禁忌和僭越所在。
冯内古特说:“我编了谎话,他们都很高兴,于是,我把这个悲惨的世界,变成了一座乐园”。
男主角尤金·德布斯·哈特克的好友杰克·巴顿总是毫无笑意地丢下一句“真是笑死我了”。这个荒诞的乐园真能笑死人!巴顿送给哈特克一本色情杂志《黑丝吊带袜》,那里面居然还有一篇科幻小说。毕竟,在伤亡满目的军营里看色情杂志实属一项绝对荣誉。还有什么能把人连在一起呢,难道是攻克战胜为国为民的崇高伟业吗?噗,巴顿眉心中弹,狙击手一击致命,来得刚刚好!
《咒语》当然包含着死亡和性的命题,最显眼的部分在:讲述者,也就是男主角杀敌和通奸的数量恰好相等,最后谜题的答案,正是这个数字。不过,我更想说另一对不那么显眼的比较:“我们清点美钞,你们清点尸体,都是一个意思。”7、80年代日本经济节节高升,美国人在里根的总指挥、总设计下从第二产业抽身而出,开始玩起了金融、服务业(这导致了贫富差距急剧扩大)。日本人不仅接手了工厂,还顺便盘下了联邦监狱的管理服务。新来的日本典狱长松本想要雇人给犯人(都是黑人,种族隔离监狱)讲课,哈特克前来面试。两人越聊越欢,居然破译了美钞和尸体的关系实质——美钞是欲望的尸身,尸体则是死亡的钞票。二者着实无甚差别。
书里每页都充斥着边界/禁忌/牢狱和突袭/僭越/越狱的扭结。哈特克和校长妻子祖祖·约翰逊偷情时,“两个人在床上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要私奔去威尼斯,因为那儿我们两个都没去过。”说得真对,谁会私奔去一个熟悉的地方呢?跨过一个界限就是在制造一个界限,禁忌在僭越中完成了它自己的生殖。
要命的是,人类大抵挥霍着手中的长矛却不自知。有的人杀了几十个人,老弱妇孺俱在其中,便可以获勋擢衔;有的人杀了一个人,尚能安度余生、不受叨扰;而有的人杀人则被判终生监禁不得假释。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不过如果那个杀人如麻的家伙回来了,又该怎么样呢?那更不难,再一次把他排出体内就成。
彼时哈特克刚从越南回国,妻子却好像“已经开始了一段属于她自己的新生活一样,而我却成了我自己孩子们眼中的怪胎。他们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无异,仿佛我赤身裸体,通身上下只穿着黑色吊带袜一样。”仔细想想,军装和黑丝吊带袜究竟有什么区别?同样诱人、同样猛烈,带上任何穿着它、看着它的人靠近自我消逝的瞬间。在中餐厅门口,两个俏丽姑娘“对我、我的发型和我的制服,她们同样目露轻蔑。于是我问她们:‘怎么啦?从前没见过赤身裸体,只穿黑色吊带袜的男人吗?’”哈,杰克·巴顿在他死前几天怎么就不能送点别的玩意呢。二战的英雄饱受爱戴,越战的败者戳人眼球。祖国和家庭的界限已经画出来了,谁要是僭越和平与自由的长城,必定要被打回原形。
中餐厅里,岳母的老友把岳母家庭遗传精神病代代发作的诅咒如实相告。“刚回到餐桌旁,身后有个年轻人愣是没有忍住,摸了摸我鬃毛似的头发。”哈特克瞬间爆发,推开那人,跑了出去。“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敌人。我又回到了越南!”若无人被排除,无人被丢弃在禁忌那边,谁能承受和平、美丽、繁荣的亚美利加呢?
在《暴力:一种微观社会学理论》(实际上是对打破不连贯性之具体过程的一种详细说明)、《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大他者的无能:这届划界者不行,当然,可能不太有人清楚划界者究竟是谁)、《暴力:思无所限》(要回到阿伦特就必须缩小范畴啊)之后,我们更需要《咒语》了。
(《咒语》内容过于丰富可爱,无论是《特拉法玛多贤士议定书》还是全球金融时代、计算机预言都值得大书特书,暂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