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带分身的独生女
如果我们预设这是一本女人掷向男人的书,可能就犯下了一个错误。
虽然上野以“厌女症”为关键词重新解读了父权社会,但这并不等同于指责男性。就如我们在讨论强暴案时其实应该讨论强权与弱势,而不该讨论身体、性和性感,上野的“厌女”,其实在谈论的也是社会化后的人们如何看待自己及他人,在这种观看及观看衍生的行为中,年轻的、弱势的、无权无钱的,是否被深刻厌弃了。
譬如书里写道古希腊的女性观:与自由民少年的恋爱最高级,其次是奴隶少年,最末是同女人的异性恋。这些等级序列里除了性别,还含着阶级分野;再譬如女校文化里,女生之间的“生存潜规则”,大家都不能太出挑,不能完全展现自我,不能随便接受男生的示好,毕竟,“其他女生在看着”;最隐蔽的歧视,甚至也来自于“我没有偏见,因为某某某就如何,而我不歧视某某某”,将某个有利益关系的弱势个体当作普遍,“例外”产生,“舒适”与指向自我的“正确”被制造出来,整个歧视机制完好无缺并继续再生产。
你还敢说,你享受在东亚文化里做女孩?
而我自己深为疲累的一点,其实来自于对独生女身份的反复打磨。所谓空前绝后的一代独生群体,其实被放飞也被勒紧,没有研究表明我们受到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或许确实没有,很多研究还说我们的心理王国之强大远超拥有兄弟姐妹的人群,或许是吧。
就我自己而言,这些没受伤或更强大,来自于我们的身体里本来就活着不止一个人:我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他们都活着,含我在内,少至三个多至五个,我们是以精神分身的形式,在存活。
自然也可以说,我没有受到多少家庭或者职场压力要求我成为怎样的人,但这些期许也并不需要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大家才能了解吧。小到做体力活时,无意听到一句“要是个男孩还不拿起就跑”的牢骚,大到辗转几座城市想做喜欢的事时,年节里亲戚一定会讲“你家就一个姑娘,就别老往外跑”的“真理”。羡慕过有兄弟姐妹的朋友,也幼稚但无畏地抗争。不过这样的枷锁并不全在独生孩子一个人身上,他们的父母、甚至亲近的亲戚,也为着已经失效的政策,背负了本可避免的太多。
为了做所谓独特的自己,学生时代几乎不混女生团体,几乎不化妆不挑剔衣物,努力在擅长的领域追平甚至超过男生,热衷为班上的事情发声,去艰苦的地方做义工,读很多的书,不拘束年龄地交往朋友……因为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做女人,就只能探索如何做一个比较让自己不后悔的人。但这样的自己,是否也藏着实际上在规避做女人的心思呢?
及至恋爱,当然会被历任男友颇有微词地说过各方面不够柔软的问题。尽管怕所谓柔软是迎合,也也努力去改变,终于还是不得法。乖巧的,得体的,不谈论尖锐问题的,那不太像自己的自己,和自己竟相处不下去。
完全可以体谅男生们,他们的审美也在厌女的社会空气中被建构,真要努力追问他们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十个问题不到,可能他们自己也糊涂了。恋爱脚本里的女生,是需要像大明星还是像小可爱,是需要像情色片女主,还是不谙世事仿佛永远留级的处子萝莉?这些期待是否反而指向与暴露自己的诡异怪癖?
而当女生们来审视时,事情镜像化地进入相似恐怖的一面:男生们自己也常常被或轻或重地霸凌,关于不够有男友力,不够有担当,不够高不够强壮……如果走到见亲友那一步,挑剔更多更密,连我都为他们感到喘不过气。
看豆瓣广播说韩国年轻人开始以不恋爱、不结婚、不生育作为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来迎向父权与强权的社会,东亚世界,同此凉热吧。
传统一代会以“国家未来没人了”为说辞游说年轻人组建最小经济共同体,可反问一句“国家会怎么负担我的后半生”时,也会发现答不上来,此时又补上逻辑混乱的“又不是为了国家,是为你自己”的苍白遁词,使整个催逼显得那么像回旋镖打脸,鼻青脸肿,仓皇无力。
整件事就可怕在身处的每个人都无辜,每个人也都作恶。女人厌弃身上“不女人”的部分,男人也恐惧被认为“女气”,整容与赚钱变成两边合谋的努力方向,大家似乎在商品时代和经济标度下找到了都换算成数值的方法,却是最异化的方法。在此前提下,最理想的伴侣一定是消费可得,全身心从属,且永葆青春的人造人啊。
不过即便不寻找伴侣,说回体内的分身,也足够困扰。当你确实成为了超越男人的女人时,例如香港的最美女搬运工,社会对你或你对自己的路径选择,居然还是去参加相亲节目寻觅“可依靠”的另一半,当然对个体来说做什么都没得指责,吊诡的在于你没做什么却值得指责,比如“虽然科研成就很高但怎么不结婚”的颜宁。
由此,我们当然只能一次次“出走”,精神的,实质的,从这个无可选择的肉身里一次次甩脱什么,只为分离各个不同的自己,让他们各归其位,厘清能做什么,能做到哪一步。
我体内的所谓哥哥或弟弟,能代替我去担负所谓男性更擅长的什么吗?我体内姐姐或妹妹,能帮助我以不迎合的方式温柔触达周围人的感受吗?转过来说,为什么哥哥弟弟不被期许温柔,而姐姐妹妹不需要负担责任呢?
作为相信自己也没能克服“厌女”的一个女人,我不讳言许多时候是渴望成为一个男性的。即便了解纵有超能力成功了,作为一个男性,也会陷入厌女的陷阱之中。因此解决的方法完全不是变性手术能完成,问回书的作者上野女士呢?她在末尾似乎也以常常的叹息式的一句话回应了这个无解的难题:
“由于我出生成长在一个厌女症根植太深的世界,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厌女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