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少年与葬礼 火,少年与葬礼——读玛丽·瑞瑙特“亚历山大三部曲”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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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月桂叶的金环,它在地中海的微风中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读完最后一页时正值黄昏。我抬头看到被余晖照得透亮的纱帘,仿佛刚结束一场穿越千年的征途,和那些马其顿少年一样,身披血火与烟尘。

女孩
1905年,一个女孩出生在伦敦的一个医生家庭。童年时期,她渐渐察觉到父母的不和,与家庭的疏离使得她更加投入到书本中描绘的世界。本就活泼随性的她,喜欢把自己当成演员,一遍遍重复书本上的牛仔故事。
20岁那年,她进入牛津大学圣休斯学院主修英语,跟随那时还未写成《魔戒》的J.R.R.托尔金感受语言的神奇,又在希腊学教授默雷的感染下卷入古希腊的魅力。透过古老的诗篇与厚重的史书传记,她试图看到鲜活的灵魂和流淌着的血液;那些尘封已久的悲喜与爱恨,在她心里栩栩如生。
而最挥之不去的,是她在校内博物馆看到的一块青年的刻像。多年后,她在写给大学同窗的信中这样写到:“他的脸多年来萦绕在我的心头;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那头发在额上跃跃弹跳,还有那想必在他二十来岁已沧桑毕露的美……”

毕业后,她独自生活,过了一段一边打工一边写作的生活后,她病倒了,不得不回家修养。
1933年,她重访母校,在校园旁的医院门口歇脚,无意间感受到了生老病死的寻常与永恒。那年她28岁,坚决恳求院长留下她做护理学员。 繁琐辛劳的护理工作没有让她退缩。在繁忙的间隙里,她默默感受着生命的脆弱与不凡。在空闲的时间里,她认真大胆地写作,在文坛初露头角。也是在这段时间,她邂逅了与自己相伴一生的见习护士朱莉。
不久,“二战”爆发。她和朱莉在多地医院间奔波,照料伤病。她目睹了反战者与士兵之间的复杂情感,感受到战火的无情与人间冷暖,并铭记在心。

硝烟散去后,她专心创作,聚焦当代题材。1948年,她凭借作品Return to Night获得了一笔丰厚的奖金。凭这笔钱,她带着爱人离开对同性恋群体相对排斥的英国,远赴南非。
她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再也没有回去。在南非,她和朱莉遇到了不少与她们一样的年轻人们,还有不少来自英国的同性爱人。他们相聚在一起、分享彼此的故事。她的灵感在这里再次泛起涟漪,她不断地观察灵魂与肉体、思索爱与生命,继续大胆创作。从描写“二战”爱情故事的《御者》到以遥远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为背景的《残酒》,她逆流而上、蹚过历史长河,叩开了古希腊世界的大门。
终于,她心灵最深处的种子开始发芽。年过六旬的她,终于召唤出了梦中的少年,写下“亚历山大三部曲”,她的扛鼎之作。在她的梦与热忱里,模糊的英雄少年从陈旧的史书中迈步而出——他驭马驰骋的侧影、闪亮跳跃的金发、专注的灰色眼眸、忧伤时额上的横纹……都幻化作一副金色的卷轴;在她这里,他不再是冰冷的石像,而是热切昂扬的生命,是永恒的灵魂。
在最后的十几年里,她毫不吝啬,用自己多年的执着与沉淀,将那个始终在梦中萦绕自己的少年填补完整。他们的爱与灵魂交融,令读者无不嗟叹、向往。

“亚历山大三部曲”的译者郑远涛将玛丽·瑞瑙特(Mary Renault,1905~1983)的创作人生评价为“二十世纪的古希腊之魂”,没有比这更为恰当的形容了。
三部曲
首部曲《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出版于1970年,讲述亚历山大三世在二十岁即位之前的经历,着重描写他初露锋芒的少年时代。
两年后她出版了《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以第一人称回忆录的动人之笔描写亚历山大的远征,书写亚历山大大帝最后的七年。
九年后出版的《葬礼竞技会》(Funeral Games)以亚历山大的垂死开篇。亚历山大离世后,他曾经的伙伴、部下、血亲一步步走向你死我活;他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命运。
在人生的倒数第三年,瑞瑙特终于将三部曲画上了句号。
瑞瑙特在还原历史上了很大功夫,努力剔除出于意识形态目的修饰和游吟诗人出于想象的添油加醋对流传下来的历史进行还原与剥离。但“亚历山大三部曲”绝不仅仅是一部考据翔实的历史作品——它的字里行间闪耀着古希腊人对光荣与卓越的追求、爱的温柔与残酷。 她将自己的理想与精神追求投射在亚历山大的身上,赋予了这位“荷马史诗在精神上的最后一个传人”更丰满的灵魂。
她笔下的亚历山大,因父母留下的烙印而苦恼、敬佩史诗传奇里无畏的英雄、对探索世界有着强烈的渴望;喜欢给予他人爱与信任,也因背叛而痛苦;他是沦落凡间的神衹,也是固有一死的凡人。

除了亚历山大、巴勾鄂斯、赫菲斯提昂等主要人物,瑞瑙特对于书中所有人物的描写都充满真意。如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他的异母兄长托勒密古雅典雄辩家狄摩西尼、波斯帝国的末代国王大流士三世、与腓力三世联姻的欧律狄刻……几乎每一位都努力在挣脱时代与环境的掣肘,实现自我的追求。她总是能用精简且有力的语言交代人物的境遇与心理。
以她对狄摩西尼的心理刻画为例。当年雅典对马其顿公开宣战后,双方都想要将位于中间的忒拜拉入自己的阵营。大厦将倾之际,需要有一个人力排众议,扭转形势。瑙瑞特这样描写公民大会召开前那历史性的一夜:“昨晚,狄摩西尼书房的油灯彻夜燃烧;忧思难眠的人在街上行走,那灯光让他们感到慰藉。拂晓前夕,他写就了演讲的草稿。出国忒修斯、梭伦、伯里克利的城邦,在命运攸关之际转身向他。他做好了准备。”
瑞瑙特对写作视角的挑选很是巧妙。首部曲以幼年的亚历山大在睡梦中被母亲养的蛇弄醒开篇,前几章主要从亚历山大的视角展开,描写他努力呵护的小秘密,甚至从年少时便隐藏的痛楚,这一切自然地流露出一个儿童对外界的好奇与一知半解;而在描写腓力遇刺这一情节时,则有意地分成了很多个小段,给予了每个参与这场事件的重要人物POV,并且让他们在各自的POV中相交融,这就使站在上帝视角的读者在读的时候依然保留了紧张感和悬疑感。
在第二部《波斯少年》中,瑞瑙特把视角带入亚历山大身边的男宠巴勾鄂斯。她借助这位波斯少年的心理活动描写战争,使语言更加客观、真实与全面;而他男宠的身份,能够顺理成章地带领读者见识亚历山大不为人知的、脆弱敏感的一面。更巧妙的是,这位少年也作为介入者见证了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之间无可替代的柏拉图之爱。
最后一部《葬礼竞技会》则采用了类似编年史的结构抒写了一段挽歌。

瑞瑙特的文字功底也不可忽视。她的语言有时是铿锵的,让读者壮志昂扬;有时又是充满柔情的,使人闻之感伤。在此贴上两段原文:
亚历山大与朋友们在亚里士多德的课堂上谈论杰出者的本性——“什么样的自我值得关注?不是肉体或它的各种热情,而是尚智的灵魂,其只能乃是如王者一般统摄其余。去爱那样的自我,为它殷切地追求光荣,放纵它对德行义举的渴望;不贪恋惰怠的生命,宁愿选择以死亡终结时的瞬时光荣;以雄狮般的壮志去建立道德尊严——这就是充实完满的自我关注。其实,人应该将生命伸张至仿佛不死的状态,绝不沉沦于自己所知的最高标准之下。”
奥林匹亚斯得到亚历山大的死讯后,空空站在那里,回忆自己多年不见的儿子——“那个人,那个魂,从她掌中溜走。然后,那孩子来了,不招而至,灵动可触。他的发香偎进她的脖间;他细腻皮肤上浅浅的划痕,他擦破的脏膝盖;她的笑,他的怒,他聪慧的大眼睛……他从来不耻于流泪。她看见他泪光闪闪,注视云霞,便知道他悲哀的纯真,仅仅是为了阿基琉斯,痛惜他再也无缘与希冀和前程,变作自己昔日辉煌的一个虚影。那时他还没相信自己也会死。”这便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母亲对自己带有神性的儿子的哀悼。
此外,她还善于借助景物来烘托强烈的气氛——“奥林匹斯山的巨影踽踽越过海岸线,熄灭了海上的波光”;也喜欢借此表露细微的情感——她爱描写战地上滴血的花儿,颇具“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之深意。她经常将一棵树、一条河描写为历史的见证者,由书中的人物尽情感叹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火
在《天堂之火》中,亚历山大是一个爱读英雄史诗、向往神衹的少年。他聪慧且坚强,梦想能够成为赫拉科勒斯和阿基琉斯那样的人,他敬畏熊熊燃烧的天堂之火。

他还未离开襁褓,同床异梦的父亲腓力王和母亲奥林匹娅斯就开始了对他人生控制权的争夺,这让他自幼便谙熟权术和阴谋。
他喜欢探险,曾经趁着夜色潜入树丛,偷看母亲在酒神节举办的祭祀仪式; 因为不喜欢顽固死板的第一任老师,他一个人赌气地出逃,在森林中摸黑行走,浑身淤青;在奥林匹斯山的山麓上,他和启蒙教师一同骑马穿过栗树林,逐行吟诵荷马。他遐想那些雄辩滔滔的战士,声如铜,目如火; 他也曾梦到自己穿着戏服在舞台上表演一部悲剧,剧本只写好了一页,而他恳求那诗人修改结局。梦醒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眼泪。 随着亚历山大的成长,他对于自己身份的认知更加明了,也背负上了证明自己的包袱、渴望更加强烈。
他苦苦练习基萨拉琴,在父亲的宴会上表演,却被严厉地告诫:“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这样表现自己。”之后他隐瞒身份来到一个面临威胁的小山村,在十二岁的年纪完成了首杀。那一刻,山巅的玫瑰红变成金色,他站在生死之际,犹如身处夜晨之间;哀愁触不到他,仇恨伤不及他。他感到自己锋利如箭,充满光芒。
十三岁,他拥有了自己的伙友团。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叫赫菲斯提昂,他们二人一同爬上最高的山墙上的胜利女神像,他问他:“现在你知道我们会一起出征了吗?”这是友谊的盟誓,亦是爱的开始。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他与父亲打赌,驯服了一匹黑色烈马。他一边脱掉斗篷,对马儿轻语:“记住我们是谁,亚历山大和布克法罗斯”;他跨上马背,马儿感到了他的意志,它懂得这天性,共享这天性。他给它起名为“牛首骏”,它从不让旁人骑上自己的背。
一位叫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家带着“必须治愈希腊,因为它要领导世界”的决心,来到蛮荒而暴戾的北国马其顿,成为亚历山大的第三任老师。新的知识扑面而来。他开始思考更大更远的事物,常常双手攫膝而坐,眼睛凝望天际。
他有了挚爱的新书——《居鲁士的教育》,并常常与赫菲斯提昂共读。他们在冬季临窗而坐,合批一领狼皮斗篷。他念道:“统治者,不但应当比他统治的人更优秀,而且要有迷住他们的魅力……” 再后来的岁月里,他始终记从书中学到的经验,以及老师的告诫:“没有心智来统摄的身体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身体的功能在于劳动,使心智可以运作。”
十六岁,他第一次带兵,为父亲扫清了道路。他的传奇比他走得更远。跟随他的士卒在之后的日子里时常记起,他们的“小国王”会亲自用斗篷为伤者包扎伤口,还告诉他们,血是比紫色更高贵的染料。
他还未到十八岁,替养伤的父亲摄政,像出笼的囚鸟一样备战。母亲奥林匹亚斯急于催他婚配,告诉他旁人会议论他对女人不敢兴趣。他听罢,凝视《特洛伊沦陷》,那些火和血,说道:“我会另给他们一个话题。”

母亲给他送来千挑万选出的少女,他看着她,心想:“柔弱苍白的可怜人儿,为了她,英雄们在特洛伊十年沙场。如果他妥协,就永远不会有美好的热望、共享光荣的伴侣、祭坛上熊熊燃烧的天堂之火。”
他替伤重的父亲统率战争,进入陌生的乡土。他与赫菲斯提昂走过战后的土地,看到践踏过的百合花睡了,未来会绽放新绿;白色的合欢花在下一场春风中纷纷如雪,遮住了血迹。 归来后,他勤奋锻炼,等待下一次机会。
十八岁,他随父亲南下,与洒满往日荣光的雅典对战。这一次,他们拿到了胜券。那是关键的一仗,在踏烂的罂粟花丛间的麦茬地上,他举起持剑的手,呼出战歌的第一声。

他们胜利了。他奉命前往雅典接受议和。他骑马进入双重门,看到道路两旁吟风霜而褪色的彩绘墓碑;大理石骑手们以英雄的姿态裸骑马匹;仕女们在梳妆台边缅怀美貌;一个士兵望向他葬身的大海。他亲眼看到这里传奇的光荣,心中百般滋味。
在旁人眼中,亚历山大从出生起便带有光彩夺目的力量和勇气。而所有这一切,都在他漫长而艰苦的少年时代被打磨得锋利,才足以支撑起他宏伟的未来。 他也还是要蛰伏在困苦、羞辱中屏息静待,等待命运光华熠熠的道路为他完全敞开的那个时刻……
少年
《波斯少年》的故事讲述者是一位有真实记载的波斯人——亚历山大青春俊美的伴侣巴勾鄂斯。 他生长于一个世系绵长的波斯家族,是家中最受宠爱的独子。为官的父亲教育他:“只有宦官会被权欲支配,因为他们没有继嗣的指望。”
朝野变动,年幼的他目睹父亲惨死,家中城堡被焚毁;自己却因貌美被卖为奴隶,辗转成为波斯国王大流士的男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依然保留着少年恋梦。生活使他改变,但并未扼杀全部。

起初,他只是从宫闱传闻里听说了那个马其顿年轻的国王震动朝野的胜利。听逃回来的人讲起,亚历山大去见被他俘获的波斯太后,太后认错了人,向他身后个子较高的马其顿将军躬身跪拜;他居然毫不生气地说:“老妈妈别担心,您差得不远,他也是亚历山大。”
直到那一夜,北方的天穹仿佛着火一般,大流士在高伽米拉战场上被亚历山大再次击败,哭号声直冲夜空。男孩随着他的主人走上逃亡之路。他们在严冬躲入避暑用的夏宫,斜阳照暖了褪色的七重城墙。 那位马其顿的蛮人国王仍在进军;而波斯人自己的军队中有人起了异心,大势已去。 大流士故后,这位波斯少年又被当作求和的礼物献入亚历山大的内廷。在马其顿士兵的众目睽睽中,他骑马入营。那位年轻的国王走出来,他与他第一次对上目光。
他在新环境中得到了善待,却惊讶于这些异邦人完全不同的习俗——赤身在河中洗澡、赤身锻炼。他们对阉人的强烈好奇也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在内廷之外,他只能低声下气、不招惹是非。
然而有一日,他还是被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侍从抓去欺负。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闭上眼睛……突然,有人走到了他们身后,是国王。他第一次听到亚历山大讲起粗鄙的马其顿语。不守纪律的侍卫受到了重罚;亚历山大走来,轻拍他的肩膀,说道:“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向你担保。你是好样的。”
从前,他对前路充满怀疑,像活在蛋壳里的鸡雏,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只是敲打着白茫茫的壳壁;忽然,它心里划过一道闪电,蛋壳破开了。少时恋梦再度苏醒,波斯少年找到了一位王者,一位真正的主人。之后,他毕生都为了亚历山大而活。

在许多个晚餐后的夜晚,少年进入亚历山大的屋内,教他学习波斯语,向他讲述自己从小听到的传说。这位聪慧而谦逊的学生说,自己从小就把居鲁士作为一切国王的模范。
他们互相吐露心声。亚历山大对少年说:“从爱上你开始,我爱上了你的民族。”少年亦告诉亚历山大:“梦想的子嗣,会比生育的子嗣活得更长久。”
夜晚,他躺入亚历山大的臂弯,凝视他身上被飞弹打伤留下的深孔。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被弹拨过的琴弦,震荡回响。
关于他俩的流言很快传开。骄傲的马其顿人,大多数都反感波斯“陋习”的浸染。亚历山大却毫不掩饰对这少年的喜爱。少年为此感到骄傲;虽然他也很不情愿地注意到,那位叫赫菲斯提昂的高个子占据着亚历山大更多的爱。 亚历山大从未停下探索世界的脚步。征途漫漫,伴随着刺杀阴谋、异族联姻与军心浮动,为爱痴狂的波斯少年始终陪伴着他。
他跟随他的足迹向前,世界在他们的面前铺展;亚历山大永远一马当先,张望着道路的下一个拐弯;他看到他从战场归来,满是伤痕却不流眼泪——但是他曾经为身残的奴隶流泪,为年迈的战马,为死去前年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而流泪。
有一次亚历山大险些丧命。痊愈后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地对少年说:“人活着应该把生命当做永恒的,又当做自己随时会死,总是两者同时考虑。” 他记得亚历山大第一次经受来自朋友的背叛,他看上去在一瞬间失去了童年;之后,更多的背叛留给他满身的伤口;他了解亚历山大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以及他身上不为人知的负担。他也知道自己是千万个由于亚历山大的承担而依然活着的人之一。
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杀死了从小的朋友克雷斯托。三天三夜,他油盐不进;赫菲斯提昂想帮他擦去身上的血,他却说:“你永远擦不掉。”那样的夜里,少年总是安静地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直到亚历山大忘记他。然后在他需要照顾的时候,再轻轻走到他的身边。
少年还记得某个晚上,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坐着小声谈了很久,谈起在马其顿的童年时代,他们一起师从亚里士多德,彼此畅谈过思想……

他们继续向东行进。终于有一日,大雨过后,士兵们不愿再前进了。他们哽咽地恳求,都想回到家乡。营长内,亚历山大痛苦地踱步,他对少年说:“我一定要看到世界的尽头,不是为了占有,甚至不是为了为名,就是为了到那里看看……很接近了啊!”
最终,他们还是掉头向西了,虽然途中插曲依然不断。少年依然是幸福的——不论怎样,他可以永远在他身边。 直到赫菲斯提昂开始发热,三日后病死。少年跑上楼梯,冲向被团团包围的病榻,他看到亚历山大双手攫着那具尸体,嘴唇贴着那张没有气息的脸,发出可怕的哀嚎。少年走近,看清了那眼神——迷茫,消失,疯魔。他身体里从未熄灭的火焰,像一缕流火般走了。

睡前,亚历山大跟他讲起那生死两隔的朋友,仿佛回忆能使他复生。少年在黑暗里流下泪来,他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赢过赫菲斯提昂了。 然而少年还没有意识到,阿基琉斯离不开帕特洛克罗斯。
秋去冬来,他们终于回到了巴比伦,少年与他的国王相识的故土。在那里,亚历山大送别了他的帕特洛克罗斯。
后来,亚历山大发烧了,拒绝医治。他病入膏肓,无力起身。士兵们从外面进来,一个接一个,用马其顿人的方式与国王诀别。有人流泪,有人低哑地私语,也有人一脸震慑,像是发现明天不会有太阳升起;将军们开始对视,掂量着彼此的手腕与权力,斜眼瞥着亚历山大手上那枚戒指。
有人注意到,那个波斯少年一言不发地在国王的床边静坐。

若干年后,那位少年已不再是少年。他定居在位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他仍然努力保养着身材与容貌,因为他不愿听到别的人议论:“他就是亚历山大的男宠?不会吧?” 他回想起许多年前,亚历山大初来到尼罗河口,打算在此建城;如今,这里已是举世闻名的都会。少年心想:“虽然他来不及看见,但他已经永远地回来了。此处吸引的是普天之下的人,其中有我。”
葬礼
公元前323年的巴比伦皇宫,笼罩在沉重压抑的气氛之下,昔日的帝国统治者已日薄西山。弥留之际,亚历山大只留下“给最强者”的遗言就去世了。

喧喧攘攘的人涌入大殿。最早进来的是伙友军团的人——他们已醒悟自己是征服之地的孤军,距离故乡有半个世界之遥。当初,是对于亚历山大、仅仅对他一人的信仰,他们才来到这里的。如今他们失去了领袖。
大殿中央的宝座周围站着亚历山大最亲近的朋友,一如往常。而那个小个头、结实而闪亮的人不见了。现在宝座已空,王袍披在椅背,王冠搁在椅心。
终于抓到机会的小人物开始煽动情绪,群氓的噪音顿成喧腾。本来自认为了解人心的将军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自此,亚历山大周围各怀野心的将佐、亲属,为了夺得帝国继承权开始了一段混乱的斗争:有人毫不留情地剪除异己;有人被迫推上台前扮演傀儡角色;有人结成脆弱的同盟,很快又挥戈相向……一场盛大的葬礼竞技会开幕了。
在权力斗争的旋涡中,人人都是棋子,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亚历山大曾经苦心经营的庞大帝国正走向不可预知的结局……

公元前286年,埃及亚历山大港,八十三岁的托勒密王坐在他的写字台前,最后一遍检查蜡版上的文字。最后一行用花体写着:“亚历山大的史传于此终结。”
他对身边的小儿子说:“亚历山大就是这样,他有一个谜。凡是他自己相信的,他能让它看上去能够做到。而且我们也做成了。他的赞赏是珍贵的,我们为了他的信任不惜生命;我们做了各种不可能的事。他是一个被神感染的人;我们仅是被他感染过的凡人,但我们当时不知道。瞧,我们也行过了奇迹。”
之后,他用发抖而坚定的双手收拢那些蜡版,排放整齐。然后坐在窗前等待前来誊抄的帮手。他眺望着那月桂叶的金环,它在地中海的微风中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文中图片来源:作者;百度;电影《亚历山大大帝》剧照
本文部分段落中引用了“亚历山大三部曲”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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