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从山水诗看中国艺术意境之创造——宗白华《美学散步》读书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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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核心,所谓‘得环其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
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从艺术整体的角度描述了他的美学思想。该书的美学研究并不以深奥艰涩的理论分析为主,而是从美的体验出发,以深沉而广博的心胸去充分感受宇宙人生中的生命美、境界美,散文化的语言连缀全篇,诗意、从容且细腻。阅读这本文艺著作,我仿佛是追随着宗白华先生那拄着拐杖、徜徉在未名湖畔的沧桑身影,慢慢欣赏这场美学之旅的沿途风景,细细品味那散步声中留下的汗漫灵光。俯仰之间,天地豁然。
宗白华先生在该书中谈及了许多关于中国美学的问题,其中“意境”的讨论乃是其特色之所在。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宗白华先生从意境的意义、意境与山水、意境创造与人格涵养、禅境的表现、中国艺术意境结构的特点等几方面阐释了他对中国艺术意境的理解。
在此,我将对宗白华先生此文的观点试做梳理总结,并结合王国维《人间词话》、刘勰《文心雕龙》等著作,以中国古代的山水诗为例谈谈对于中国艺术意境之创造的个人思考。
一、何为意境?
关于“意境”,宗白华先生首先谈及了两个层面的问题:意境与意境的创造。
首先,什么是“意境”呢?
宗白华先生首先按人与世界接触的关系层次不同将“境界”分为五类:主于“利”的功利境界、主于“爱”的伦理境界、主于“权”的政治境界、主于“真”的学术境界、主于“神”的宗教境界。其中,“艺术境界”介于“学术境界”与“宗教境界”之间,它以“美”为主,是指“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1]
在宗白华先生看来,“意境”便是这艺术境界中“情”与“景”的灵性的结合:“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相互交融,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生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2]
其次,“意境”又该如何创造?
此处,宗白华先生用了唐代画师张璪的两句训示说明了意境创造的基本条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他认为“艺术意境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3],是化景物为情思,化客观真实为主观表现,虚实相生、情景交融。这正与刘勰在《文心雕龙 物色篇》中论述的“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情景关系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主张在创作过程中使主观与客观相作用、将情感与景物相结合。而由于艺术家创作的不同方式,艺术的意境又会“因人因地因情因景不同,呈现出种种色相。”[4]
因此我认为,所谓“意境”,即是由艺术家在作品中构建的一种超现实的、能为读者所感知和陶醉的艺术时空,是情景交融所形成的艺术高度。宗白华先生在此处诠释的“意境”,强调正是主观生命情调与客观自然景物的交融状态中所孕育出的生动与空灵。
二、山水与艺术意境的营造
意境的营造是中国艺术创作之关键,中国古代艺术意境的营造多与山水自然密切相关。那么,中国古代诗画艺术为何多借助山水来营造意境?又如何依靠山水来营造意境呢?
依前文所论述,宗白华先生认为艺术意境的创构便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而主观情思的万千起伏变化,并非一个固定的客观物象轮廓可以如量表现,唯有钟灵毓秀的山水自然,那生生不息的花鸟草木,那广阔宏伟的山川河海,那变幻无穷的晴雨晦明与流云烟霞,足以容纳下艺术家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于是,“山水成了诗人画家抒写情思的媒介,中国的诗画艺术都爱以山水境界作为表现和咏味的中心”[5]。
而依靠山水来营造意境,绝不应仅仅停留于对自然山水进行纯客观机械式的模写,更应充分调动主观情思,进一步表现出形象内部的生动气韵。清代画家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中谈道:“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画家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在笔墨有无间。”这虚实相生的关系,就是山水与艺术境界创造的关系。
艺术家创造的意境尽管取之于造化自然,但其于笔墨之间表现出的山苍木秀、水活石润,却构建出超越天地山水的一种独特的灵奇。这种空灵而自然的灵奇境界,则来自于艺术家活跃的艺术心灵和丰富的生命体验,是其调动主观情思的“游心之所在”。因此,宗白华先生认为,“艺术境界的显现,绝不是客观机械地描摹自然,而是以‘心匠自得为高’。尤其是山川景物,烟云变灭,不可临摹,须凭胸臆的创构,才能把握全景。”[6]
宗白华先生关于艺术境界之营造的观点,也可结合王国维先生的“境界说”加以理解。
在《人间词话》一书中,王国维先生从创作方法角度将境界分为“写境”与“造境”,并认为“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所谓“写境”,是指由“观物”而体察到的逼真的“物境”,是精微地描摹人景物事、写貌显神的艺术境界。作者在“写境”中极逞“状物之才”,写春草能“摄春草之魂”,写秋花能“得花之神理”;所谓“造境”,则是指由“观我”而感受到的动人的“心境”,是充满激情和愿望的理想境界。在“造境”中,作者极逞“创意之才”,既发挥丰沛的想象力,又代入丰富的个人情感,“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写境”固然能营造出生动逼真的艺术效果,但分析宗白华先生的论述,他所推崇的意境显然更倾向于后者——即充分调动主观情思所创构的动魂摄魄的“造境”。
而这种境界营造的分异,更是明显存在于中国古代山水诗中。
“写境”的构建如南朝谢灵运,以纯客观的态度描摹山水景物,力图通过细致的描摹刻画和语言的锤炼再现山水景物的形状、颜色、情态等外部特征。因此,他笔下的山水是对声色光景的细致描绘与精心雕琢,“情必极貌而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但由于谢灵运只注重对山水外部特征的客观描绘,因此山水只是山水,而缺乏生机与灵性;同时,他在创作过程中也并未注入主观情感,“性情渐隐,声色大开”,因此他的山水诗即使声光色态俱全,也缺乏感人的艺术魅力。
与谢灵运相比,中国古代诗人更为青睐的境界则是情景交融的“造境”,融情于景方能使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恰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借景言情,读来含蓄蕴藉,诗味浓郁,使人悠然神远。在此类诗句的创作中,诗人“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即产生“移情”作用而使描写对象染上了强烈的主观色彩,从而达到物我交融、浑然一体的艺术状态。因此,草木,成了有情而性灵的生命,山水,成为了抒情言志的艺术载体。
三、山水诗中的“禅境”
接着,宗白华先生集中论述了“禅境的表现”。他认为,艺术的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这递进的境界共分为三个层次:从直观感相的模写,到活跃生命的传达,再到最高灵境的启示。而自六朝以来,“澄怀观道”成为了艺术的理想境界——即“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
那什么是“禅”呢?在宗白华先生看来,“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理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和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与飞跃的生命构成了“禅”的心灵状态,也构成了艺术的两元。
结合中国古代山水诗来看,我认为宗白华先生所推崇的这种空灵的“禅境”在王维笔下体现得尤为突出。
王维的山水诗,正是“以有色之世界,写空灵之境界”。首先,他在诗中呈现出对山水“静穆的观照”:他冷静地旁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不以主观的情绪或知性的逻辑介入去扰乱眼前景物内在生命的生长与变化的姿态,而是对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作无条件的认可,让山水景物自然的兴发与展演。
但在静观中,王维又在诗歌里自然地流露出的跃动的生命感。一方面,他的诗歌潜藏着光影声色的辩证:“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在翕忽于眉睫之间的瞬刻里追光蹑影,在心念的旋起旋落中历经体味;另一方面,这声色世界的勾勒描摹中又潜藏着灵性与生机,让人在静谧世界中感受到生命的自然律动:如“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再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诸如此类诗句均是“禅境”中“飞跃的生命”之体现。
正如宗白华先生所提及:“艺术意境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素养。”王维山水诗中空灵的“禅境”的营造,便来自于他受禅宗思想影响下独特的“观境”方法:其一,“法身遍一切境”,即将万物视为有灵性的生命;其二,“境非枯寂”,空寂之境中又蕴藏着活泼的禅趣;其三,“与境若即若离”,既在境中求感悟,又在观境中摒弃执着。
“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一切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7]正是在“静观”之中,诗人以淡泊宁静的超脱心襟容纳了世间万象,万象也因此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于是,王维的山水诗中便充分体现了这种空灵的“禅境”,艺术心灵与宇宙意象相摄相映,空寂中鸢飞鱼跃,生气流行。
总之,“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核心,所谓‘得环其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8]一如“禅境”这种空灵境界的的营造,既要深入感受,又要超脱观察,如此才能使禅趣如盐入水般融入诗句间,无痕有味。
这也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述:“诗人对于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诗人对于外物的态度,宜倾注于中,使感情深刻;又宜逍遥于外,使照境周澈。可以说,王维山水诗中“禅境”的营造便是来自于他“得环其中”的“入”的感受,又呈现于他“超以象外”的“出”的胸怀。
[1]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0页。
[2]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70页。
[3]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73页。
[4]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71页。
[5]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73页。
[6]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74页。
[7]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25页。
[8]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