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灰烬

最近和豆友讨论爱情哲学时重新找到这本落满灰尘的小书,看到当年上面的圈圈画画,不禁感慨万千。 作为一本诗人所写的爱情哲学,作者试图从灵肉的辩证运动谈论西方爱情观念的变迁,从古典时代灵肉分离禁欲之爱胜出;到近代爱情灵肉结合诞生典雅之爱;再到今天灵肉再分,爱情走向终结,俨然是一个颠倒的黑格尔。据说黑格尔曾就爱情哲学开课著书,但当年吸引我的非关体系,不是哲学,而是这本小册子优美深情的语言,俯拾即是的洞见:爱情或许并不适合哲学,却总是适合诗人;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哲学,但只有诗人,才会将爱与欲比喻成激情燃烧的双重火焰。 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心亦非,在时间的灰烬中重翻此书,眼前似乎又看到当年诗酒年华的青涩少年,心中浮现的却是北岛的诗句: 不,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 仔细想来,现在让我持保留意见的或许不是哲学的爱情史观,而恰恰是诗人对爱情的洞见。 在我看来,正是柏拉图的《会饮篇》揭露了爱情在无限时空中的残酷真相:被神分开的男女在茫茫宇宙中互相寻找,辨认对方的唯一暗号是身心曾经的伤。宇宙这样大,找到的几率微乎其微,即使找到了,生活也早已教会每个人忘记伤痕,不再向陌生人袒露生命的伤口。。。人之所以登上柏拉图“爱的阶梯”,恰恰是因为生命和爱情都是短暂的,无常的,在这无凭的尘世中没有永恒、没有真理,而有些人却总是想为爱情寻一个坚实的理由,永恒的信仰,对他们而言,没有这些,爱情不过是“叹息吹起的一缕轻烟”(莎士比亚语);当爱已成往事,当心不再年少轻狂,痛定思痛的他们仍然在生命的残破中上下求索,叩问上苍。苏格拉底如是,曹雪芹亦如是。正是因为生命的朝生暮死,欢寡愁殷,最终为人类安身立命的是禁欲主义的哲学,伦理或宗教而非爱情的牧歌,走向极端,存天理灭人欲的文明反而会仇视爱情,成为爱情之敌。 遗憾的是这一真相在浪漫主义的典雅之爱中被扬弃了,在浪漫主义看来,我心即永恒,爱情即信仰。爱情弥合了灵与肉,此岸与彼岸的鸿沟。帕斯没有将这种浪漫爱情归根为欧洲的骑士精神,而是将其联系到普罗旺斯诗人,典雅之爱成为了后世浪漫主义不竭的源泉。然而,在有限中寻找无限,刹那中寻找永恒,将生命燃烧触及灵魂,依靠的只能是唯心主义“浪漫的谎言”(吉拉尔语)。这种虚假的爱情代价是追求者心理上低至泥土的卑微与被追求者触不可及的遥远,被追求者从欲望的对象化身为永恒女性式的精神象征。古希腊爱情(不是婚姻)的自由与平等没有了,有的只是自愿放弃自由,甘为奴隶的仰慕与狂热。帕斯认为这种爱情是对现实中妇女地位低下的反叛与平衡,却忘了浪漫之爱的前提是一种权/利平衡的交易,豢养骑士和吟游诗人的恩主是贵妇及其家庭,放弃男性的自由与尊严,屈尊侍奉贵妇并不是为了解放女性,而是获取面包,情爱不过是面包上的黄油。当这种爱情只能成为奇遇与传奇,就成为骑士和诗人们的谈资与幻想。 只谈放弃权力不谈交换利益,将少数男性的特征上升为全体男性,将被爱者神化、诗化,盲目鼓吹骑士式的牺牲和付出,将爱情视为浪漫的献祭,无视生命的无力与有限,最终导致了一种文化拜女教,注定只会带来盖茨比式的爱情悲剧。 正因为如此,在帕斯所谓火焰渐熄,灵肉再分,爱已不在,欲望横行的现代社会,爱情恰恰是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偶然,短暂,世俗,多元,自由且平等。当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我们更重视物质和身体,但这不是完全放弃爱情,而是一种爱的辩证法:正如在禁欲主义狂热的圣火中依然隐藏着爱情的温度,在今日爱情的余烬中依然残留着精神的火星。经历沧桑,我们已经扬弃了爱情。今天的我们清醒地知道电影只是电影,却依然为电影中的生死契阔而流泪;我们不再相信一见钟情,走过街角心中却依然有小小的憧憬。我们不会把爱情作为生命的全部,但在心灵深处,总有那么一个熟悉的背影。我们不再追求,不再轻信,不再以卑微的姿态仰慕爱人的身形,激情燃烧、无私奉献,但我们拥有了一份平等自由,互相尊重的温情。我们不谈灵魂,不诺永恒,重视利益,享受生命,但在偶在而孤独的命途中我们依然需要相互抚慰与心灵相映。我们尊重女性倡导平等,但反对只要权力,不要责任,只谈男权,不谈女利的女权者们。我们早知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也懂得没有婚姻爱情或许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们不再将婚姻作为必选项,但如果选择,也会默默坚守,一路同行。我们知道爱情,婚姻和生命都脆弱易逝,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学会如何珍惜。爱情不再是追逐彼岸的星辰,为爱人摘下最美的星斗,而是让星光照进冷酷的现实,与爱人在星空下,阑珊处执手相望,共享宁静。
我们,注定是在爱情的灰烬前靠余温取暖,守护火花,遥望星辰的一代人。
但我依然喜欢这本书,重温它,就像用体温唤醒鲁迅笔下冰封的“死火”。但我终究不愿将“死火”带出冰谷,只能陪着它渐渐熄灭,在时光尽头的余烬前徘徊,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