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Old Money的故事

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是这么读《李尔王》的,他认为当一个人已经像李尔王那样坐到了最高权力的位置上,也不愁金钱之时,他便会产生自己能与上帝并肩的错觉。直到疾病或者其他自然力量将他击败,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这也是一种凭个人意志与环境对抗的典型,只不过堂吉诃德或者哈姆雷特式的反抗是一种痛苦的、有意识的、与现实世界的抗争;李尔王是一种慵懒的、无意识的、与看不见的自然或上帝的抗争。李尔王式的人渴望手一抬就能让地球为他倒个个儿,如果不能他们就会像小孩一样撒泼打滚,反正总有人会唯唯诺诺地为他擦屁股,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提出各种莫名其妙的要求。
除了巴尔扎克将他的羽毛笔蘸进金钱的墨水瓶里以外,好像很少有作家愿意承认自己写的复杂深刻的内容用金钱、阶级就能将其解剖。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现实主义作品的分析里,我们或可用一次粗浅的二元划分,即分为富人阶级与穷人阶级。有的作品写的是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比如斯丹达尔的《红与黑》,哈代的《苔丝》;有的作品主要突出穷人阶级的落魄、穷困,比如老舍的《骆驼祥子》;还有一类作品,它们写尽了富人的纸醉金迷,比如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兰佩杜萨的《豹》,我国曹雪芹的《红楼梦》,以及这本,托马斯·曼的《布登波洛克一家》。
这类作品的主人公,他们不会像祥子一样愁着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愁的是吃什么才配得上他们高贵的身份。对于他们来说,世袭贵族要比暴发户来的体面,有教养比会花钱来的体面——总而言之,当他们的财富掠夺到一定程度时,就该收起那副青面獠牙的难看吃相,在月圆夜过后做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但是他们也有忧愁,贾宝玉为那些女孩的青葱岁月终要流逝而忧愁,盖茨比砸重金就为了博美人一笑;他们也会忧虑时光的流淌,担心曾经的辉煌不复存在,“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都是“富贵的忧愁”,这份忧愁是闲散的,是可以当做一种审美来享受的——你却不能说祥子的困顿至极是一种艺术享受。到最后贾家被抄家、盖茨比被一枪打死,这就是布鲁姆说李尔王的,总有种力量让这群衣食无忧的人意识到自己不是上帝,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与常人一样受限。于是这类作品的艺术力量就在这份束缚当中被淋漓尽致地体现。
《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开篇多像电影《教父》那场宴会,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绿草茵茵蓝天白云的环境里推杯换盏、笑里藏刀,还有一位诗人跟在他们后面写些拍马屁的、歌颂宴会的诗歌,小孩在旁边无忧无虑地玩耍着,管家恪尽职守地在旁边看守着一切,仆人默不作声地忙前忙后。这是托马斯·曼的表态:他不会像狄更斯那样书写肮脏腐臭的流浪汉,也不会像巴尔扎克那样写在金钱社会中努力奋斗向上爬的刚毕业的大学生,他的主人公一出生就得到了别人奋斗一辈子才能得到的美好,现在托马斯·曼要给我们看的是,他们会把握在掌心的这份美好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这本书涉及祖孙三代,但作家将主要笔墨集中在孙代的三位孩子的出生、成长、变老的过程上。这三位孩子分别是安东妮、托马斯和克里斯蒂安。这三个人物性格非常鲜明,安东妮热情、易激动,却也单纯。她最初爱上了一个阳光男孩莫尔顿,当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出生在一个大家族,她的婚姻、她的幸福与那本家谱息息相关,她明了自己不过是布登波洛克这棵家族树里一枝分叉,而这棵苍天大树要想继续在一片病弱残树中屹立不倒,那么任何一枝分叉都不能长歪,所以她毅然决然在家谱上自己丈夫那一栏填上那位令她厌烦的格伦利希先生的名字。有一场非常有意思,当孩子的父亲老约翰知道格伦利希破产、而安东妮还不知道时,他到安东妮家里,问安东妮是否还爱着自己的丈夫,安东妮脱口而出,“当然爱着了!”然而当父亲告诉她她丈夫已破产时,她说,“不,我一点都不爱他,这么多年我受够他了!”这可以说是有钱人的虚伪,然而放在安东妮身上,这是因为她已将自己全身心地奉献给了布登波洛克这个家族,她炽烈却又执拗地对家族的奉献,同时也担忧自己不能再过上无忧的富贵生活,于是她抽身离开了倒霉蛋格伦利希。安东妮的第二段婚姻亦是如此。
安东妮大概只有两次差点背叛了家族,第一次是年轻时差点嫁给了穷小子莫尔顿,第二次是她为了爱女去找哥哥讨要两万五千马克去解救女婿——可是她自己的丈夫出事时,她从不愿为丈夫掏钱,甚至还想把嫁妆的钱要回来。
托马斯是再合适不过的家族继承人,好在这么个大家族出了他这么个能干的孩子才使这家族又续命了几十年。克里斯蒂安与他正好相反,他是个逍遥公子哥的典型,要是布登波洛克家再有点钱,或者他哥哥能对他好点,或者他能聪明点让哥哥喜欢他而不是一味在哥哥面前无理取闹,或者他能稍微有点计划不把钱挥霍得那么快,那么他可能会活成贾宝玉那样,没有物质的烦忧,就只有悲叹风月。托马斯一直是强势的,当他看到自己的亲弟弟是如此没出息时,甚至能将他一气赶走。对于儿子的教育也是严苛。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身体江河日下时,他对克里斯蒂安都和蔼了许多,在最后他临死时他甚至主动为克里斯蒂安的消费买单。
站在死亡面前,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男人“一瞬间,他感觉眼前的黑夜被撕开了,一道来自深渊的、永恒的亮光从中间照射出来,里面似乎可以看见未来的光辉场景……‘我还不想死!’托马斯·布登波洛克几乎大声地叫了出来”,随即他又觉得,“死亡也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是平常人不易发觉的,只有现在,这种上天赐予的特别时刻里,你才能感受到它的幸福所在。那是一种在历经生活的艰辛折磨后,不再徘徊地踏上归途,它可以纠正严重的错误,也可以将人从种种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一件悲惨的事情已经被它挽回了。”渐渐,托马斯走进一种神性,“我身上有着世界上一切的可能性,是一切事物的开端和萌芽——如果我不是在这里,那我还能在哪里呢?……也许就在世界的某处,我的孩子正在慢慢长大,他有着过人的天赋,聪明伶俐……我从来都没有抱怨生活,这种纯洁、冷酷而又无情的生活。”当思索了一圈后,他又回到原点:“我要活下去!”李尔王式的无可奈何在托马斯·曼精湛的心理分析下层层展开,托马斯·布登波洛克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家族支柱终于准备好要倒下去了。
托马斯与安东妮的关系是复杂的,一方面作为这个家族的顶梁柱,他事事以公司盈利为先考虑,所以在安东妮找托马斯要钱解救女婿时他俩差点撕破了脸;另一方面,他与安东妮自幼就关系很好,在竞选市政议员这件事上,安东妮给他的帮助也很大,所以他在妹妹面前多少有些温情,妹妹对他也是一片真诚。
最经典的是三人在母亲葬礼上争吵的一场戏,克里斯蒂安把自己对哥哥所有的怒火全部发泄了出来,理由不过是想多要点钱和一个令家族蒙羞的女人结婚,他反复强调自己病重得多厉害(托马斯此时比他病得更严重,只是他强撑着),说自己一个人多孤独(托马斯的妻子此时已出轨,他为了面子也不肯说),当克里斯蒂安终于将怒火发泄干净时,托马斯只是咬着嘴唇说,“我只是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你的行为举止都是危险的。”而妹妹安东妮自然是帮着从小信任的哥哥托马斯说话,又时而夹在二人中间说:“母亲的入殓仪式还没开始呢!”三人的性格在其中纤毫毕现,同时一个富人家族的矛盾丛生也真实展现在了读者面前。
这部小说像所有写家族的小说一样,写了他们的兴盛,必要写他们的衰落,这样才能让读者在掩卷时一声叹息。最后,布登波洛克家族第五代唯一的男孩小汉诺病死,这个家族再无继承人,安东妮也不得不卖掉曾经布置的豪宅住进便宜点的别墅里,托马斯的妻子在小汉诺死后决定远游,永不回来。这时我们再回到开篇,小安东妮坐在祖父的膝上说些童言无忌的话逗得全家大笑,那时可有人想过未来会是何如?纳兰性德有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份唏嘘,世事变迁,人生几何,一场纸醉金迷的浮华梦,就这么惨淡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