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游隼从天空飞过
我特别强烈想要了解猛禽的一切时,看了一些关于它们的书和电影。看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电影《敦刻尔克》时,看到天上的战机,我情不自禁满脑子想的也都是隼,尤其是出现了一句“小心敌机逆光袭击”的台词时。而确实隼的捕猎技巧被编入一战和二战时期的战斗机飞行员教程——由于天空缺少藏身之处,隼常常逆光俯冲而下,这样它的猎物会因为耀眼的强光而看不见它们。
在纪录片《The Natural World: The Wild Wood》里,当看到冬天薄暮时分,失去阳光的阴深树林里大树裸露着苍白的树根,我也会瞬间联想到鹰或隼的脚爪,果然下一帧马上就出现了一幕:一只没能抵过严冬的雕,仰面而倒,脚爪蜷缩,它的双目已经紧闭,不再闪出犀利明亮的光泽。我几乎感觉导演心里想的跟我一样……
如果看得足够久、看得足够多,在自然界里就能找到许多像这样的不同物种之间的象形。在《游隼》这本书里,J.A.贝克几乎就像是看透了万千事物之间的关联、站在比喻这种修辞的顶峰的人。整整十年时间,他在英格兰东部沿海地区追寻着游隼,为它们着魔,对他来说,游隼“曾是圣杯一样的存在”。
他用极其精微的观察和笔触,描写游隼所有的一切,眼睛、髭纹、翅膀、飞羽、身体的斑纹、脚部的关节、飞行、捕猎等等,而他的天赋——出神入化的想象力,以及,或许是因为长久的追随和透过望远镜的凝神注视,使得他从游隼的身上总能看到其他无数事物的幻影。比如,阳光照耀下,游隼身体的颜色像山毛榉落叶的红铜色与斑驳锈色,有时又是麦茬地的颜色。脸部褐色羽毛上有毛茛花瓣的光泽,小猎犬一般的眼睛像一块生肝脏镶嵌在脸颊褐色的髭纹间,眼睛有时如锐利如遥远的野火,有时慵懒如笼罩着一层灰茫的暮色、李子深红色外皮上的薄薄白霜。当在雨天被淋湿羽毛沉重地垂挂时,游隼看上去就是像披着一身乱蓬蓬水牛皮的印第安猎人。而当它飞行时,更是像无数多的意象:新月、钩镰、飞镖、铁锚、弓弩、匕首、标枪、刺刀、子弹、悬铃木种子、梭子鱼、黑鲨、矮脚马……先前我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一幕死亡,贝克是这样写的,“(它们)许多是仰望朝天死去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抓住天空,在最后的抽搐中凋零,燃烧殆尽……因为那些龌龊、阴毒的农药。”
这是一本日记体形式的追隼记录,文字高度凝练,节制,每一篇日记都不长,密度和浓度却都是巨大的,新颖、独特且准确的比喻和言辞,几乎从头到尾遍布全书每一页,让人感受到他在克制的每一笔当中,都绵密地织入了深重而炽热的感情,诗性便由此而出(也以至于读得很慢)。每篇日记都起始于他生活的埃塞克斯郡某处河口、山谷、泥炭沼泽、浅滩的清晨,游隼或在,或久久追寻不到,有时它在天空无所事事地飞行、练习着驭风(或仅仅是以此为趣),有时候又忽然变奏成一场真正具有爆发力的惊心动魄的捕猎,而最终,游隼或者是一无所获,振翅飞向燃烧的天际、隐没于黑暗的夜幕之中,或者是将麦鸡、斑尾林鸽、红嘴鸥等它的猎物一瞬击落,随之而来的是电光石火,崩溅的羽毛、鲜血……无论是平静,还是残酷,这一天的最后都消逝于他简洁而余味深长的句子里。
这些事情重复地发生,日复一日,无非就是跟随、观察、坚持、忍耐,对此不怎么有共情的人,读着也许会视之为单调,但在贝克的笔下,每一次相同事件、场景的描写,都是富于变化而使人目眩的,阅读不仅仅是借助他的眼晴,跟着他一次次地看到有着强烈个体意志的游隼,还看到他奇异的运笔能力、将印象变成文字的那种天赋和过程。
风是游隼生命的一部分,只有在风中,它们才算真正活着。贝克几乎每篇都着重在描写隼的捕猎飞行(我统计了一下,比较详细写的大概就有40多次),写隼怎么“用翅膀温柔的曲线驯服了风”、“掌控所有湍急气流的深凹涡旋”,滑翔、翱翔、盘旋、悬停、俯冲、摆荡、振翅,这些也不仅仅只是不同的词语,而是关乎隼凭借气流、运用双翅的方式、技巧和力度。正如他说的,游隼的存在,它的一切,都是为了连接起那双瞄准猎物的眼睛和那对袭击猎物的利爪。
低飞时,游隼“紧贴着大地的涟漪”,“像一只黄褐色的风筝,被从身下的大地裁剪而出”;悬停于空中一动不动,“如漆黑的船锚泊系在雪白的云端,固定在天空的裂隙中”;俯冲,短短10秒就直降到地面,“这俯冲带给我的一切幻象:华丽的建筑,拱形的祭坛雕饰,巨大的扇形穹顶,一切都被吞噬、淹没在天空炽热而巨大的漩涡之中”;垂直俯冲向下,“他好似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他的身躯就像是从绷紧的羽翼之弓中射出的一支利箭,这俯冲中有一种难以定义的邪恶的推动力。”
与贝克相比,我们通常说一些猛禽飞行优美流畅、姿态轻盈等等这样的话,无疑都显得太笼统了。贝克的感知是如此细腻,他还能看到游隼的飞翔,有时柔软,有时庄严,有时棱角分明;有时它是用羽翼点触着空气,有时又变成一种轻抚;而它在无声潜行时,更是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游隼修长的羽翼不知疲倦地振翅、周旋,还令人感到有一种无声的抚慰,有催眠效果,翅膀轻松自在地一次次弯折-伸直,平稳的律动和节奏有如跳动的脉博。
这样自多年深入的观察和感受中而来、个人风格强烈、不落俗套的言辞实在太多了⋯⋯而他写不同季节的河口、山谷、大海、沼泽地、盐碱滩、田野、树篱,写风、雨、雾、云、天空、黄昏、光芒,所有这些跟鹰关联的一切,这些鹰和人所共生的环境,也同样是目光深邃,笔力冷肃、优美。
专注于地理写作的罗伯特·麦克法伦评价贝克时说,“不久他就在描景状物时用起了明喻和暗喻,别人做田野笔记一般都会避免这些修辞,唯恐不够客观。然而,这些常常是精心拟就的比喻非但没有模糊他的观察,反而使之愈发清晰”。
麦克法伦在埃塞克斯大学看到了贝克的手稿以及书稿校样,在来查看档案之前,他已经了解贝克在完成《游隼》的初稿后又重写了五遍,不过看到《游隼》的校样,看到每一页稿子都布满了密密的标注,他才发现贝克几乎是在用一种分析的方法来写作。“随处可见他以诗歌的标准来调整文字的分行。他对句子进行韵律分析,在音节上方标出重读和重音符号,像在检查诗歌音步。每一页样稿他都要清点动词、形容词、明喻和暗喻的数量。……每页页脚都工整地记有以上各项的小计数,一章结束还有合计数。”(见罗伯特·麦克法伦《landmarks》 一书,刘未央节译的部分内容)我也非常感慨,这样的写法,简直有如不惜时间成本打磨一颗在他看来无比珍重的钻石。
麦克法伦称自己也是《游隼》的痴迷者之一。贝克的《游隼》和娜恩·谢波德的《活山》这两本成就相当高的自然文学佳作,也是麦克法伦屡屡在文章和书中提及的。正如谢泼德改变了他看待山峦的方式,贝克也改变了他看待海岸与天空的方式。他在自己的《荒野之境》一书中,开篇便有意引用了《游隼》的开场白,他说,这本书自始至终游荡着贝克的影子,行文上也深深烙上了贝克的风格。
而我最早,也正是从麦克法伦的《荒野之境》里了解到贝克。麦克法伦在英国全境内寻找残存的“荒野微光”,他去往峡谷、岬角、沼地、海岛、山顶、陷道、森林等等地方,在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来到贝克生活过的埃塞克斯,专门来追踪猛禽的行迹,“走上了一条以前某个痴迷于鸟类的人曾走过的道路”。他探访贝克当年走过的路,踩着他的脚印,循着他的目光去探索这块土地。
“每当见到游隼,我脑子里响起的或日后记住的,必定有贝克风格的语句。”确实如此。一年前我细读完《游隼》,对喜欢的段落印象深刻,而此时时隔不久再重读,还是断断续续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又再度全面吸纳、消化了贝克所写的一切。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我的整个身心也几乎被迷人的“贝克风格的语句”沁透了⋯⋯
越是进入到贝克的内心和语境深处,就越感受到他奇异的、很难企及的才华,词拙的时候读读《游隼》,对我而言无异于是一种享受。这本书迷人的魅力之一也在于此,它并不会让致力于自然写作的人感到挫败,相反却受到激励。英国自然作家Mark Cocker说,贝克的作品已经成为自然写作的一个黄金标准。
贝克并没有直接讲明自己为何痴迷于追随游隼,但他所写的一切,无不指向和解释了他的这种痴迷。
他说,“我对鸟类的喜爱开始得很晚。多年来,我仅仅把它们看作余光里的一阵震颤。它们感受苦难与喜悦的方式如此简单,我们永远无法体会。它们的生活如此热烈而旺盛,我们的心脏永远承受不起。”“我一直渴望成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边缘,让我这人类的污秽在虚空与寂静中被洗去……游荡赐予我的奔涌的光芒,随着抵达消逝。”
正是一次次地进入荒野,“站到所有事物的边缘”,入微而深刻的观察,再加上投入的情感,塑造了他的感知,成就了他的语言。他并不认为忠实的观察和记录就足够了,“观测者的情感与行为也同样是重要的数据,我必如实记载”,于是,游隼、他自己、他生活的这片土地、日日变幻的风景,所有这一切,都成为他书写的整体。
十年里,他将所有的冬日都用于寻找游隼。他从十年里截取了一段写成书,或者说,他是将十年浓缩成一段,以秋天为追隼的启始,到作为冬候鸟的游隼在春天时离去为止,“而冬天在其间闪烁,有如猎户座的弧形”。整整十年,他永远在拾头观望、寻找这“漂泊不定的光芒”,寻找游隼掠过天空时“生命迸发出的霎时热情”。他说,当你发现鹰,靠近它、追逐它时,“你便进入了一种咄咄逼人、直指内心的时间,像一根紧绷的弹簧”,一段“有如剧烈燃烧的镁那般鲜活的记忆”。一旦发现鹰,追鹰者便能欣然接受这之前所有的枯燥、痛苦、等待、搜寻,顷刻间一切都变得光彩熠熠了,“就像一座废墟神殿里倒塌的圆柱,遽然重获了它古典时代的显赫荣光。”(注:这里的鹰是笼统的称呼,往往是指游隼,而不是科目分类意义上的鹰科。)
贝克自小就近视,戴着厚厚的眼镜,带着望远镜和地图,骑着自行车,忍受风、雨、雪,裤脚沾着湿泥,有时为了近距离接近停泊的隼,甚至匍匐爬行于泥沼湿地。他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后来病情在一直恶化,手指关节僵硬变形。游隼飞翔在天空中的自由,对他的人生来说也许意义非凡,也许或多或少还带着一丝隐喻色彩。
我自己也是一个观鸟人,因此格外留意他外出追隼的节奏和频次:秋天基本是每隔一天或者两天出去一次;冬季最冷的1月2月,一周或10天出去一次;到了来年3月鸟类开始活跃的春天,像是进入渐强音,几乎每天都在追随、奔走、记录;在4月初游隼的迁徙季到来而划上了终止符——几乎完全不会想到他的病患,他的体力和热忱,甚至比一个健康的人都要精力完足。
“游隼眼中的大地,仿佛船只驶入海湾时,水手眼中的海岸。航行的尾流在身后逐渐消散;贯穿天际的地平线从两侧漂流向后。就像一位水手,游隼活在一个奔流不息、了无牵挂的世界,一个到处都是尾流和倾斜的甲板,沉没的陆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我们这些抛锚、停泊了的俗世之人,永远想象不出那双眼睛里的自由。”
“我是被地平线囚禁的人。我羡慕鹰,羡慕他视野的广袤无垠,羡慕天空在他眼中无边无际。鹰生活在空气的弯曲弧面上。它们的球状的眼睛亦从未见过如我们人类这般灰暗、平直而单调的视野。” 2018年,终于根据他遗留下来的笔记、做过标注的追隼地图、未曾发表的诗歌等写成的他的传记出版了,书名就为《My house of sky》。
《游隼》的厚度,不仅仅在于显微式地展现了游隼的习性,也并不是一味赞美着隼的优美和力量,贝克对游隼的猎物,那些与游隼比起来力量悬殊的涉禽、林禽的描写,几乎不亚于他的观察主角游隼。
游隼飞过天空,离开后,“它的映像还久久投射在恐惧万分的鸟群身上”,“犹如一场战役的残暴与火光之上,那些平静升起、飘荡四散的硝烟”。贝克并不回避呈现捕杀的场面,他认为同情被害者总是容易,而“捕食者”一词是被过分地滥用了,所有鸟类在它们生命的某些阶段都会以活生生的血肉为食。
他所写到的涉禽的鸣叫,总是一种悲鸣之音(如果你在暮色中聆听过鸻鹬,确实是这种令人感到忧伤的声音)。盐碱滩上回荡着红脚鹬的悲鸣;大雨中白腰草鹬被织入了芦苇荡,它哀婉、凄凉的悲鸣依然如钟声回荡在空中;灰斑鸻是一种虚弱压抑但经久不衰的悲鸣;黄昏暮色里,杓鹬、红喉潜鸟都是悲泣之音。田野因挤满了百灵而颤抖闪烁着,因鸻的到来而一片斑驳;山鹑像枚黑宝石戒指,游隼盘旋而至,山鹑戒指慌忙向内缩小;斑尾塍鹬躲避着游隼,它跟游隼扑闪穿梭就好像银针缝合起大地与水面。而涉禽群体,也总是惊惧、惊惶地飞起,如微光闪烁,如水花四溅,如枪林弹雨,如星辰碎片,像飞散的碎屑,像囚于心脏的热血砰砰冲撞……
他不止一次地说,猎人必须成为他所追捕的猎物。也正因为此,他理解恐惧,不仅是游隼的,还有其他作为猎物的鸟类的恐惧。他说,理解和分担恐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纽带。
对一只鸟而言,世上只存在两种鸟:它们自己这种,和有危险的那种,除此再无其他了。“捕猎飞行之后的杀戮,伴随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仿佛鹰在刹那间走火入魔,杀死了他最心爱的东西。而濒临死亡的鸟儿们的反抗与挣扎,或者说,这种不顾一切将自己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行为,亦非常美丽。这美丽越是惊艳,这死亡就越是骇人。”
猎人终将成为他所追捕的猎物,贝克也一次次地,神思在忘情的凝视之间幻化为他眼睛里的这只隼。有一段最为直白和惊心。当他长时间寻找和等待游隼可一无所获时,他写,“闭上眼睛,尝试将我所有意念凝聚成晶,化作璀璨透亮的棱镜,然后,进入鹰的意识。我沉没了,我陷进了鹰的肌肤和血液和骨骼。大地变成了我脚下的树枝,太阳照耀在我眼睑上,沉重却那么温热。像鹰一样,我听见了人类的声音,我憎恶这声音,那是从冷酷无情之地传来的面目不清的恐惧。……我感受到了身体里那份奇妙的憧憬——离开,离开。我沉没了,沉睡了,缓缓进入了轻如羽毛的鹰的睡眠。然后,我的苏醒亦吵醒了他。”
阅读的人如我,何尝不是也像变成了一个捕猎者,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游隼的视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