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诺对话钟晓阳:原来是我们忘了,或者不信了,人的情感可以好到这样。

对写小说这件事不死心
联副编辑室(以下简称「联副」):2014年出版的《哀伤纪》中收录了1986年初版的《哀歌》与2014年续写的《哀伤书》,两篇相隔28年。钟晓阳的《哀歌》,28年前是在台湾三三出版社出版,当时的情况您还记得吗?
钟晓阳:记得是在《联合文学》连载。朱西宁老师的《黄粱梦》也刚好这时候要在该杂志发表,《哀歌》的发表因此被推迟,三三众友开玩笑说小羊的小说被朱老师的挤出去了……
联副:台湾重要作家也是您当年的编辑唐诺认为:《哀歌》是您极易被忽略且难以定位的作品,也是他个人很喜欢的作品。您知道吗?以及怎么会决定续写这个故事(而非其他的)?
钟晓阳:那时候大概也知道大家还喜欢这篇东西,但是第一次听唐诺详细说,是几年前天心来香港参加书展、跟朋友在一个餐厅进餐的时候。他说了很多,都是我没听他说过的。
自《停车暂借问》的重版,似乎我一直在做的都是补写、续写。《哀伤纪》最初也是这样,只是想为它的再版写篇序。选择《哀歌》,可藉此处理一下我的美国经验,这是我早就想做的,遥远异国又一直是吸引我的题材。序里写到多年前全家游西岸的一次家庭旅行、大学毕业之后的公路旅行等。此外略谈小说里出现过的一些元素,如海豹人的神话与歌谣、西方文学作品。写过又弃过多稿之后,开始有些接近小说的画面跟对白在脑子里转。比如一男一女在崖边望海、在树下聊天。比如几个好友上山、看国庆烟花。说到底,是对写小说这件事不死心吧,被其中一些材料唤起了想象,忍不住技痒。就这样它变成一篇小说,但是进度非常慢。改写又改写中两三年过去,直到2013年8月我离开香港去美国,小说还没写出来。我可能写不成这篇小说了,我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美国的。
唐诺:我的确是台湾第一个读《哀歌》的人,看的还是手稿,也记得晓阳的字躺在微微透光稿纸上的安静模样,但小说却是惊心动魄的,文字是一波一波绵延不停歇的海浪,可又天地高远洁净,如何能把一种感情写成这样?我当时最接近的阅读经验是读《楚辞》里的屈原。稍后,我负责编辑成书,并设计封面。
《哀歌》是几近完美的作品,今天事隔快30年我以必然更严苛更多疑的眼睛重读,也仍完美无从修改,还很怕晓阳改它。《哀歌》「正正好」,是一个24岁书写者能写、而且把她全部所有恰恰好用到极限的神样作品。
《哀歌》原是小说,但我们看到的却是「赋」,屈原宋玉那时那样情感那样书写的赋——《哀歌》的文字完全是诗的,最简明的白话乃至于小说中的人物对话,都在这样的情感里统一起来,都自自然然回头成为诗,无一物一字浪费。
我们读到的《哀歌》正是这样,它是一次竭尽所能的询问,问情是何物,连续不绝如海浪的文字进行其实就只是书写者(询问者)的专注乃至于执迷向前,眼前世界一分一寸地打开,举凡能得到的知识、传闻、神话乃至于只字词组,有根据没根据的,都不再是事不关己的异物,而是被赋予希望的可能解答可能启示,皆得深深记住。这样的旅程,如屈原,最终一定会上达神前,我们想望中最后一处有全部答案的地方。《哀歌》的开头(其实是已达旅程尽头的温柔回望)和结束之处,说的正是这样神也似的、终于一切可明明白白讲出来的允诺话语,包括可以的和不可以的,是情感的神谕。
原来是我们忘了,或者不信了,人的情感可以好到这样。
28年后,重新抛掷到人生现实里
联副:关于多年后重新开笔再写小说,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激发了您的人事物甚至是书?
钟晓阳:2008年冬天我去了趟美国。期间去了沙沙里多的旧渔坞。自从我离开那里就没再去过。它成了个泊船坞,旧时的渔港风光不再。当时并没有想写什么,但在次年开笔写《哀歌》序时,我写到那次的重游。我对变迁的原因生出了兴趣,搜集了许多资料,关于鱼群、水流、气候、生态改变。沙沙里多的捕鱼人有个美称叫「海上吉卜赛」,二十年间,这个族群从那个海岸消失了,自第一个渔夫在那一带溪河捕鱼以来的生活方式荡然无存。历史进程原来有着沉重的代价。我不禁问,我经历着青春年少的年代是个怎样的年代?那时的西方世界是个怎样的世界?那是个政治和经济上丰繁多姿的年代,二战已结束了37年,社会主义与民主政体各拥半壁江山遥相对峙,西方既享有着西线无战事的相对平静,同时面临着核武竞赛带来的隐忧。隆纳˙里根与撒切尔夫人皆成功连任,带领美英走向强人政治。婴儿潮世代先后进入成年期,走出嬉皮拥抱雅痞,企业王国纷纷崛起,芯片科技突飞猛进,苹果端出第一台麦金塔……我是历经过了那个时代才回头来辨认那个时代。
唐诺:朱天心先我看了这回再写的《哀伤书》,我问她如何(她的直观一直是我信任的,经常帮我开头),朱天心讲,晓阳那黄金也似的东西依然还在,真不容易,整整28年以后。
《哀伤书》改一条路,走的是你我都在、挤满了人的人生现实之路,也是这之后28年在《哀歌》小说中可终止不管、但人活着就还继续进行的路。我自己试着继续这么想,晓阳答应重新出版《哀歌》,也许有点难以说清的不好意思,察觉这仍留有某个疑问,像是——这样的年少情感,不保护不紧紧搋住,放由它穿越过每一天的人生现实,它会是什么模样?还在吗?还成立吗?
28年后,《哀伤书》等于是把已完好的《哀歌》重新抛掷到人生现实里,像是进行或揭示一个更严酷的试炼。《哀伤书》,从原来只是一篇说明《哀歌》的短序,到最终成为一部五万字的彻底小说,于是是一趟负责任的书写,为自己相信过的、做过的(但隐约不放心的)负责,不管人们是否还相信还记得;这于是也是一本很勇敢的书,我指的不是晓阳写它而已,更重要的是它的内容和结果。
这很容易看错,以为是晓阳人到中年,正从时间大河上岸,回头对半生情感的悠悠翻阅和伤逝,由此得到某种制式的人生澈悟及一堆「智慧」话语,晓阳谦和不争的、柔美的文字印象更容易加深误解(你没注意到《哀伤书》文字有着不寻常的速度和急切感,以及某种棱角裂纹吗?)。我得说,我读到的以及我认识的钟晓阳从不是如此,小说中的金洁儿也不是如此,她们都是认真到难以和世界简单和解的人,她们的困难不真的来自生命际遇(这她们能忍能舍,往往比寻常人能忍能舍),毋宁是某种怀璧其罪,身体里多了某个和世界并不很兼容的东西,也从不打算放弃好让自己舒适怡然,即使年纪渐渐大了,用以保卫它的体力和精神必然缓缓流失。我宁可说,《哀伤纪》(最终)是一本言志之书,从歌到纪,时间的痕迹累累,但并没要改变自己,或者说再穿越过这28年人生现实,情感所面对的,也从某种诗的人还原为实体的、会一一磨损的人(星光、占、蒋明经),仍「欣慰的」证实它依然完好,它还成立,仍可以而且值得性命相待。
小说中,金洁儿直直的讲,「二十年没有多长,不够我们脱胎换骨,只够我们世故些、困顿些、幻灭些。」这是不容易错过却非常容易读错的一句话,重要的是前半句的来不及脱胎换骨,加了后半句,只是很礼貌拒绝我们的劝告,她执意如此。但更清楚不过的是,晓阳说了劳伦斯•贺普这位奇异的女诗人,《哀伤书》以她开头并以她结束,抄录她的生平和她那首诗〈柚树林〉作为全书收尾,并定义哀伤。晓阳告诉我们,贺普的丈夫是大她整整22岁的军人,这是人们不容易相信、放心的情感,但却完全是真的(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偷偷在猜贺普那些热情的诗究竟写给谁);贺普只活39岁,那一年八月她丈夫过世,十月她喝氯化汞追随他而去。 从《哀歌》到《哀伤书》,晓阳(或金洁儿)没退回半步,事实上,她似乎还默默做了个新的决定。
因为曾经深爱
联副:关于《哀伤书》,因为时间差距也因为故事的设定,叙事上读来非常不同于《哀歌》,但又可以看成叙写了《哀歌》中未完的情感。可以说说您在决定续写后,怎么考虑如何处理两个故事的关系和区分?
钟晓阳:《哀歌》的感情世界是单纯的一对一,一个少女的情怀的倾诉。《哀伤书》沿用第一人称,重现某些人物、地点,叙事则离开了一对一感情倾诉的模式,而是拉阔镜头,给予人物更多的历史与身世。写的时候是当作新的故事来写,没有刻意让两篇的关系扣得很紧。只要情节上没有大冲突,我觉得已经是照顾了连贯的问题。
唐诺:为什么哀伤?哪来的哀伤?我们会说时间的本质本来就是哀伤的,光阴在我们珍视的东西流逝时流走。但前天晚上我读巴尔札克,看到这么几句,大意是——我们最自然的情感以及我们最炙热的希望,总是遭到社会法则意想不到的反对,哀伤来自于我们想起来自己曾犯下那些最可原谅的错误、那些我们甚至仍不以为是错误的错误。
来说一下世故。一般我们都说张爱玲世故,打从年纪轻轻就世故得不得了。但是,如果世故意指人懂得怎么应付世界,避开伤害并取得可能最大利益,张爱玲的一生,尤其是晚年,却并非如此。我们甚至很惊愕她怎么不懂利用她的声名和地位,那些远不及她而且又没有她聪明的人不都会吗?
我想,世故的确是我们对世界、对生命真相的不断察觉和认识,可以用来有效的保护自己,但保护自己的什么?一般当然是身家性命财产以及各式利得。但张爱玲要保护的东西不一样,小说家阿城曾动容的说,张爱玲的一生,竭尽所能就是要保护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她认知的生命方式。我以为阿城说得对。 也可以用来保卫我们认定的某个更有价值的东西,某种内心纯金之弦一样的更不容易的东西——只是,这当然较困难,也往往狼狈,因为你相当程度得弃守人生现实利害那一面,以至于倒过头来像是个笨拙的人。
最终,我想抄一则《神曲》里的故事来说《哀歌》和《哀伤书》,这是我确确实实的阅读感受,我尤其喜欢弗吉尔(说这故事给但丁听的诗人)那一句:「但是,在这最弱的支点上,却负担了最大部分的重量」——在那大海之中,有一个荒废的国,名字叫作克乃德,那里曾经住着世界尊敬的国王。那里有一座山,伊达是它的名字,从前山上是青枝绿叶,现在却老枯了。……在山中立着一个巨大的老人,他背向达米打,面向罗马,好像是他的镜子一般。他的头是纯金做的,手臂和胸膛是银做的,肚子是铜做的,其余都是好铁做的,只有一只右脚是泥土做的;但是,在这个最弱的支点上,却担负了最大部分的重量。这巨像各部分,除开那金做的,都已经有了裂缝,从这裂缝流出泪水,透入池中,经过山岩的孔隙,汇归地府,直降到无可再降之处,在那儿便成为科西多这一冰湖,成为忘川——大概是这样。
联副:有许多台湾读者等您的小说等好多年了。对这些等着您新作的读者,有没有想说的话?对于那些可能没接触过《哀歌》的新读者,您会建议他们怎么读《哀伤纪》中的新与旧?
钟晓阳:对老读者对新读者,都是同样的话:不必强分新旧。只要喜欢,便是新的。
对老读者我想说:在我写这小说的五年里,我家变动频繁。父亲从在职变成退休,母亲从健步如飞每周去跳舞、到步履迟重不再去跳舞。我家从住了将近十年的住处搬出,租房子暂住,最后搬到了美国。我们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家,漂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异样的生活。一度我以为我已没有力气来完成这篇小说,我以为我已失去写小说的兴趣与能力。如果你确实等待过,你必然也知道,等待从来是,没有必然如愿的保证。最后即使等到了,也未必是你所期待的。甚至可能你会质疑你的等待是否值得。这是等待的本质。因此,非常感激曾经的等待。
对新读者我想说:两篇小说的写作年分相隔28年,既可当作同一个故事的初写与重写,亦可当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不论你是什么年纪,故事里写到的事情,想必你多少经历过一些。想望、受伤、梦想破灭、友情破裂、美好时光。「纪」,即纪年。年华的纪录,生命痕迹的纪录。要是你问,为什么哀伤?哪来的哀伤?我会说,因为曾经深爱。
(2014.9.24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