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特的自由意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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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切都要从决定论开始。不考虑决定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从不怀疑自己有自由意志,甚至根本不会考虑自由意志的问题。但是,考虑那么多干什么?
考虑多了,你就变成Dennett所谓的knower。Dennett说,在非洲大草原上,当一头野牛吃草的间歇,抬头看天边即将隐去的夕阳时,并不会考虑自己存在的意义。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自然界的位置,也不知道狮子为什么总是要吃自己。但是人不一样。不是说,人知道这些,而是说,人,发展出来了一种能力,有机会了解自身,了解世界。
但是了解那么多干什么?
你一睁眼一闭眼一辈子过完了,跟野牛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跟那头野牛有区别干什么?
A better life?
我以前提到,人类有一种原生智能。在原生智能下,我们做事毫不费力,因为整个智能系统能够自动运行得很好,就像其他动物一样。只有人类中存在思考者,也只有人类的智能发展出了思考的能力。现在,问题是,思考对人来说,是一种费力的活儿。日常,人们大脑高速运转的时刻,是给自己找理由,或要说服别人的时候。这就是Mercier and Sperber所指出的理性能力的原初设定。如果用来探索真理和理解世界和自身存在,对于个人来说,可能是一种辛劳。进化算法偏偏在人身上的设定是避开辛劳,享受安逸和快乐。不是说,思考和探索真理不会给人带来快乐;而是,求知本身并不必然会带来快乐。原生智能的设定,一般就是当我们跟着感觉走的时候,往往是在按照自然在人类身上设定的进化算法在活着。我以为,这种存在并无意义,就是Dawkins和Stanovich所说的,实际上就是基因的载体和工具。我的看法和Dennett和Kane一样,认为人都应该参与设定自身的存在方式,而不是像其他动物一样作为自动机懵懂地去生存和繁衍。
二
决定论,按照van Inwagen的the consequence argument所说,说明我们的意志和行为都是被过去和自然律决定的。那么我们就没有自由意志。整个世界就像是被宇宙或时间开端的最初数据,和自然律所决定,一路因果关系前因决定后果展开。所以拉普拉斯提出如果存在一个intelligence学霸,能够了解宇宙在某一刻的全部信息,那么他根据自然律,就能计算出宇宙的整个过去和未来。
人们因此得出结论说,未来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已经定了。人们表面上或感觉上有自由意志,但是实际上并没有。这也导致了一种fatalism宿命论。既然一切都已经决定,那么一个人的命运,她的人生轨迹也已经定了,你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好像是van Inwagen(明明是最近看的,想不到来自哪本书真是痛苦)引用了一个故事,大概是说,一个仆人回家跟主人说,早上在市场遇到死神看样子死神想要他的命,所以恳求主人借给他一匹马,让他去Samaria躲开死神。然后他就骑着主人的马快马加鞭连夜赶往Samaria。这个主人就去市场,看见死神,就问她,你早上是不是要要我仆人的命,死神说不是的,是很奇怪在这里遇到他,因为是因为,本来是要在第二天在千里之外的Samaria见到他,所以很奇怪他今天在这里。这个故事不仅仅是说人们通常的宿命论,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有同一个结局。
这种宿命论总是引发人们的一种泄气反应:既然努力也没用,那么干脆破罐子破摔,变得消极退缩无所事事。但是,这是对决定论下的宿命论的一种错误理解。即使决定论是对的,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将来是什么。这就是所有的认为不存在自由意志的人,包括hard incompatiblist Derk Pereboom和硬决定论者Sam Harris,都认为即使决定论使得人没有自由意志,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未来依然是不确定的,所以个人该努力还要努力。那些误解了宿命论的人没有想到,他们的的命运剧本实际上写的是:误解了决定论,然后消极退缩,成了loser。
当然,前面故事里的宿命论是另一回事,来自人们的一种智能对“运气”的一种深刻的感触,一种你努力避免某种结局,但是你的努力却反过来促成了这种结局,这其中的悲剧意味异常动人。
三
寻找自由意志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自由意志和道德责任相关。就是说,一个人自己自由做的决定,自己才承担责任。有一种努力是认为如果一个人“could have done otherwise”,那么他就承担对应的责任。于是产生了关于can能够和have the power to do有能力的争论,谈到到底怎么算是“能够”。还有一种说法是,个体要面临alternative possibilites,就是有不同选择,个体就得对从中做出的选择负有责任。Harry Frankfurt提出了一个counterexample,说一个人脑袋里有一个装置,当他面临A、B两个选择时,如果他选A,那么就让他选A;如果他选B,就会出发这个装置,改变他主意让他选A。那么,把这个人放在这个环境中,他自己就选了A,没有触发装置。Frankfurt总结说,显然这个人没有alternative possibility可以选择,只能选A。但是,现在他选了A,我们还是认为他要负责(因为是他自己选的A)。不知道是哪里我没弄明白,我认为这个流行一时并被广为引用的Frankfurt的例子是错误的。类比一下Locke的例子,说一个人在一个房间里,房门锁着,他不知道,以为自己可以出去。在这里例子中,这个人显然也只有一个选择,而且只有一个唯一的选择,就是待在屋子里,因为他出不去。和上面例子一样,个人误以为自己有第二种选项。但是,即使是误以为,个人的行为依然可以引出两种不同,一种是选A或待在房间里。一种是选B但是被改成A,或选择出去但是发现出不去。这两种选择是不同的,个人的责任追究也不一样。不妨让A只有一种选择,都不用留一个假B。即使一个选择,任何人,都依然有一个alternative possibility,那就是不干A。因此,Frankfurt的这个假设实际上没什么用。
除了前面两种方式,还有一种“source”论来追责,包括自由意志论者Robert Kane、兼容论者Dennett和硬不兼容论者Pereboom,三人都不约而同认为,如果一个人的意志、决定或行为,来源自一个人自身,那么这个人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这就不需要“多种选择”了,只有一种选择,也能够追责个人,只要你干了,就是你的责任。这种理论的困难在于,在决定论下,如果一个人被前因和因果律决定了,那么他的意志、决定和行为,都是来自基因、抚养方式、经历、社会环境等因素,被这些因素所决定,那么你怎么说“源自”他个人呢?这些人都采用了一种“逐渐的自我”方式,一个人逐渐塑造了自身,Kane的说法是,个人,往往在出现内心冲突的经历中,逐渐通过选择来塑造了自己,所以就对自己的行为慢慢有了责任。Dennett和Pereboom我不记得如何说的,但是感觉含混其词就得出了结论。Dennett似乎说,人们逐渐发展出自己的能力,而通过能力获得了对自身或环境的控制。如果详细看,就会发现,人们的自我塑造,同样是决定论带来的。
三
我在前篇中说,我是个不太硬的兼容论者,以为自由意志必然需要决定论,但是和非决定论不兼容,以为自己是个新观点,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我就在van Inwagen的书中看到一个“古老”的观点:free will entails determinism。好像有人在我耳旁说:要多读书啊小伙子。得,这个时候成小伙子了。
但是第二天我就觉得不对,我是一个硬兼容论者。因为我发现,不仅自由意志需要决定论,而且自由意志和非决定论实际上也兼容。是不是在哪本书上有某个人也说过了?太阳底下还有没有新鲜观点?
丹尼特也是兼容论者。他的分析非常精彩。读他的这本书是我最愉快的阅读经历之一。 他说,人们理解决定论,是站在一种上帝视角来看宇宙的整个过程的,是一种斯宾诺莎所说的sub specie aeternitatis视角,即在永恒上看宇宙徐徐演化。从这个视角上,可以看到,宇宙只有一个历史,或说一个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其他可能性。只有一条轨迹。而且前因决定后续,因果链条一环套一环。人,在这个链条上,必然也是被前因决定,并沿着因果链条延续。人们到这里,就觉得,前因后果是一一对应的关系,那么人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就像是说,决定论决定了你要干嘛,你必然就得干。哪里还有什么自由意志。但是这是一种视角错误。丹尼特说,我们是一种参与者,不是在宇宙过程之外的上帝视角,我们就在这个物理过程之中,我们是参与者第一人称主观视角。我们面对的是环境,我们有能力,对环境进行有限的控制,正是在这种控制之中,我们获得了“elbow room”,小小的自由空间。
丹尼特说,从上帝视角看宇宙,决定论下,一切都预先被决定了。拉普拉斯提出如果有一个intelligence智慧存在者能力很大,收集到了宇宙初始信息,或任意时刻宇宙的全部信息,他用公式就能计算出整个宇宙的历史,过去和未来。从这里可以推理说,每个人的人生都已经被预先决定了,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因而引出一种宿命论的想法。丹尼特说,宿命论是错的。有一种宿命论认为,不管你怎么努力,你的未来都是不可改变的。但是决定论不是这么回事,决定论意味着果可以从因推论出来,而不是宿命论的不管你怎么做都是同一个结果。你试试不管你怎么做作业(做全对和做全错)会不会是同一个结果。这种说法其实很有趣。你不妨设想一下:有一个人,听说了决定论,然后觉得自己是啥命已经决定,于是回家天天躺床上睡大觉。有意思的地方在哪里?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的命就是“听说了决定论,然后觉得自己是啥命已经决定,于是回家天天躺床上睡大觉”。
丹尼特说,从上帝视角看,事情按照因果关系,自动发生。那么套用到我们身上,我们的意志和行为,都是自动发生的,我们的努力、想法,都没啥用。丹尼特还提到,有人认为,决定论只有一条线发展,那么就没有了“多种可能性”,只有一种可能。那么意志也就没得选择了。这都是两个视角直觉混杂造成的错误。丹尼特说,努力,实际上是控制自己的环境,去实现自己的目标。你努力去干,不一定成功;但是你不干,肯定不会成功。差别已经体现出来了,并非是人们所想的“决定论下没用”。至于可能性,努力去做,就是因为存在多种可能性。但是你切换到上帝视角,是看不到可能性的。还有一种想法是,决定论下无法改变世界进程。丹尼特说,改变世界进程这个说法本身就是有问题。比如说一颗大陨石要落到中国来,技术达不到无法改变这块陨石的运行轨迹。假如说最后一颗有另一块陨石把前一块陨石撞飞了,那么就不存在历史改变了。因为就不存在陨石毁灭中国的历史,因此不能说被另一块陨石改变了。
可以看到,丹尼特在反驳其他观点的时候,头脑相当清晰。我忍不住想给他点赞。
四
丹尼特还特意谈了人类智能的问题。他说,有一种土蜂,带蟋蟀回家。这个例子我以前好像已经讲过了,不妨再重述一边。土蜂快到家门口,就把蟋蟀放地上,自己回家里探查一下,然后出来拖蟋蟀。这个时候,有个实验人员,把蟋蟀挪动一下。土蜂从家里出来,一看蟋蟀不对,挪挪蟋蟀,然后,它竟然又去家里探查去了。实验人员再挪一下蟋蟀,这土蜂出来,又挪蟋蟀,又按照程序设定“放好蟋蟀回家看”,又进洞去探查了。我记得我还引用了王小波写薛嵩和红线过性生活的那一段。生活中有很多美好的事情,老王说热爱智慧,热爱异性,热爱性生活。得了,不感慨了,努力工作。丹尼特说,土蜂这种,往往别人看作机械、死板、自动机。但是人类不一样,人类的智能发展出了一种高级能力,尤其是通过对自身进行表征,对自身的表征进行表征,带来了一种高级的计算力,这种计算力提高了人类的能力,使得人类有自由。比如说,土蜂要是有人类的能力,就不用像个自动机器一样重复一个不必要的步骤,甚至还可以骂实验人员。人类正是从这种控制力中,获得了宝贵的自由。当然,这确实是自由,但是我以为这种自由意义不大。
不是说,人类的智力和土蜂的智力有所不同。Dennett也提到,我们的智力,比如视觉错觉,很多心理上的反应,还有像Kahneman和许多其他认知心理学家所展示的我们智力上的bugs,都说明我们的智力实际上也是有限,而且“机械”。Searle提出一个Chinese room argument,以为类似电脑这样的智能和人类的智能存在一种本质的不同,即电脑是syntax意义上的操作,而我们的智能是semantics意义上的操作。他说,电脑不知道自己操作的对象的意义,比如下棋软件不知道棋子的含义,但是我们知道自己思考所使用的“词语”的意义。首先,如Steven Pinker所言,我们思考不用语言,我们思考用mentalese,是神经细胞网络在运行。其次,我认为,semantic操作实际上是一种高级的syntax操作,二者的本质是相同的,不过syntax是彻底还原到每一个神经细胞放电,而semantic意义上的操作,把细胞群模块化了,涉及不同细胞群或不同放点patterns之间的操作而已。而且,所谓的“知道”,我认为仅仅是一个类似“自我”这样的功能,是一个进程,一个process,就像电脑的thread pool中的多个进程那样。简单说,所有的智力都是同样的本质。只不过有时候差别大,量上的差异被误看作质上的差异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虽然能力更强,但是和其他生命体没有差异,都是基因的载体和机器。正是从这种视角出发,Dennett才说,所谓生命智力,都是在趋向一种perfect semantic engine,即一个完美的计算器,能够对环境信息进行最完美的计算,就是不仅是高智商,而是完美智商。有点平常所说智商碾压、智商上降维打击那种智商的意思。但是,Dennett认为,这种完美智商,不实际。或说,实际上无法实现。他说,存在一个无穷迭代,即在实际进行计算时,存在对自己的思考的思考。这个说法或者他说的含混,或者我没看懂。或许大概可以理解为诸葛亮空城计那种无穷迭代:司马懿看到诸葛亮打开城门自己悠闲弹琴,第一直觉是,开门有诈!因为一般都不开门。但是他还可以进一步想:诸葛亮鸡贼!他可能就是故意让我觉得有诈。所以城里肯定没埋伏,我该进去。但是他还可以进一步想:这家伙是不是猜到我会觉得他故意的,所以会不信第一感觉,所以里面真有埋伏?但是他还可以进一步想:再狡猾的猎人(即司马懿自己),也逃不过狐狸(即诸葛老狐狸)的眼睛,我还是算了……这就是无穷迭代的意思。但是Dennett的这个设想我以为是错的。智能的发展,半道儿就拐弯了。
五
老王写薛嵩不仅有巧夺天工的手艺,还有勤勤恳恳的态度。最初,他去看老妓女,看到她因年迈走样了的身体,就说:大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给你做个整形手术。拉拉脸皮,垫垫乳房,我觉得没什么难的。
老妓女不肯,这是因为她觉得人活到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样子,不想做手术;还因为学院派不喜欢这类雕虫小技;但最本质的原因是:薛嵩没做过这种手术。这家伙胆子大得很,只在猫屁眼上练了两次,就敢给人割痔疮。后来,他一面和老妓女做爱,一面拨弄她瘪水袋似的乳房,说道:越看我越觉得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