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拿政治正确说事,但这回确实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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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读养写地看了不下三十年的雨果奖获奖/提名长篇了,多少也读到过一些自己非常不认可的作品。但是除了冗长乏味的《弯月王国》之外,能让人如此失望的作品,这还是第一本。
《计算之星》各大平台给出的中文简介很误导。故事里没有阴谋,也没有调查。作者想要描述的,其实就是五十年代美国航天领域的性别和肤色歧视问题,具体可以参考《隐藏人物》或《水星13号计划》。
作品的世界观还是很厉害的。一颗陨石命中华府,毁灭了整个东海岸,蒸发的水蒸气引发的温室效应会在未来五十年内让地球变得难以生存。于是,联合国本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启动了外星殖民计划。不得不说,这个alternate history的故事还是有它的美妙之处的,最奇妙的要数computer这个词的早期含义:在50年代,IBM的计算机还在使用穿孔卡片,并不可靠。所以computer实际上是人肉计算员,而这个部门里有很多女性角色(职业会被称作computress),故事的主人公Elma Wexler就是其中之一。
Elma Wexler的身份是斯坦福天才,心算能力堪比冯·诺依曼,在陨石撞击以后迅速通过环境特征判定不是核武器而是陨石撞击,然后又从加州的弟弟那里获得了气象数据,迅速估算出陨石的尺寸并推算出未来五十年的气候变化趋势。二战期间,她还以女子航空勤务飞行队(WASP)成员的身份参加了二战,虽然主要工作是运输物资,但是有次她遭遇了三架敌机,然后在没有弹药的情况下仅靠机动和地形击败了敌人,堪称王牌飞行员。此外,女主还有一个完美男人般的丈夫,对外是NASA(故事里叫IAC)的首席工程师,对内是居家好男人。
这样的履历显然不利于营造冲突,而作者写出来的东西正是我最担心的套路。科瓦尔显然没有处理大格局的能力,所以投机取巧地把社会运动的成果都浓缩到女主角一人的身上,其他配角的成长轻描淡写,反派们更是刻板印象的集合体,写到这里我都想同情一下身为头号反派的那位首席航天员Parker了——每次作者看似想让这个角色立体起来,却马上让他做出一些非常恶毒的表现的时候,身为读者,我都非常想爆粗口。
而雪上加霜的是,对Wexler本人的刻画也是失败的。她本人确实有一个弱点,即从大学时期流传下来的焦虑症。克服这个心理疾病本来应当成为人物弧光的一部分,但是作者却屡屡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抖出这个弱点。比方说飞行表演以后,当她受邀参加电台节目的时候,她却因为上述原因退缩了,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
这就把本书引向了一个灾难性的发展——虽然Wexler本人是反女性歧视派的领袖,甚至被喜欢她的那些人称为Lady Astronaut,但是她为此做了什么呢?一开始的特技飞行表演桥段确实不错,至少是在为变革社会而做出的努力。但是从这以后,她除了树立了“谁都不能阻止我成为航天员”的志向之外,就没再主动做过什么,就连上电视节目也是被朋友们软磨硬泡地弄去的。
而在这个基础上,作者引入的那些政治正确色彩的设计又让灾难更上了一个台阶——Wexler是一名犹太裔白人女性,受过极其优秀的教育,是典型的社会精英;在灾难中,她结交了一对黑人飞行员夫妇,他们把她引荐给了黑人自己的飞行员俱乐部,还借了专业飞机给她来支持她的特技飞行表演。但是当轮到女主该主动去亲自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却不仅退缩了,还表露出了一定程度的健忘:当IAC宣布接纳女性提交的申请,却标准极高时,她说可以去商量一下,这事却石沉大海了。而当一名俱乐部成员指出入选的女性都是白人,而且都有或多或少的裙带关系的时候。黑人们义愤填膺,要去把这事纳入到马丁·路德·金的运动中去,到这时,女主却又以自白的方式表露出了对她们的行为可能影响到现有女航天员的职业生涯的担忧,质疑了自己对黑人运动的认可程度。
好吧,至此我们也可以假设科瓦尔也许就是有意要塑造一个有时代局限性的小女人,尽管这已经极大拉低了本作的格调。那在航天员选拔考试里作假又算什么?为了自己的航天梦,就有隐瞒自己心理疾病和服药史的资格了吗?当身体出现异常,不接受手术就无法继续当航天员的Parker为了让Wexler闭嘴,用她的瞒报要挟她带他去治病的时候。作者是在什么心态下,才能让所有人都站到Wexler这边,去声讨Parker的?至此,我已经彻底无法理解作者的逻辑,似乎在一些原则性问题面前,全人类的未来都是可以让步的。
此外,作者做出的一些假设是否合理也着实有待商榷。全书虽然以美国受到重创,地球失去未来为背景,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危机感。参与殖民计划的研究者该度假度假,该串门串门,该开派对开派对。要知道,故事的起点可是冷战的前期,而此时美国忽然遭受重创,再怎么说,在后面的展开里也应该有一些苏联的戏份和国际冲突。而作者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把苏联解体了,然后以饥荒(大概是暗指三年自然灾害)为由又把中国排除在外,最终把整个社会主义阵营都排除在联合国之外——要知道,阿尔及利亚这种在当时还是列强殖民地的国家都被纳入计划了。在这个背景下,全人类的未来体现在什么地方呢?而在如此反历史的背景下,作者却又精准地把握了历史细节,引入了一个台湾裔的妹子来代表亚裔,还特地用一段对话来强调她是Taiwanese而非Chinese,其意在何?至少我是无法理解的。
事实上,我并不反对适当的社会关怀,女性主义、少数族裔、性少数群体的相关作品亦不乏优秀之作,像托马斯·赫维尔特的《玻璃男孩》、勒古恩的《地海》《黑暗的左手》、冯达·麦金泰尔的《梦蛇》、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但是在《计算之星》里我看不到上述作品中表露出的诚实,只看到了虚伪了傲慢,如果说该作有什么可取之处,大概就是它精准地捕捉到了政治正确的精髓——视野狭窄,缺乏诚意。
一个充满荒诞色彩的事情是,该作似乎很快便将再下一城——2019年侧面奖最佳长篇提名,该作也赫然在列。如果《计算之星》能获奖,便将成为继《犹太警察工会》以后的又一个星云奖、雨果奖、轨迹奖、侧面奖大满贯得主。然而,迈克尔·夏邦能在《月光狂想曲》中把一场针对冯·布劳恩的复仇彻底无意义化,将其转变为两名失意老人的茫然会面,从而抛出更加深刻的问题。科瓦尔的《计算之星》里那位面对冯·布劳恩时满心愤恨的Wexler能做到吗?
在大会集市上兴高采烈地买下本书时,我期待它能达到《星空清理者》般的高度。但是显然,和裹挟在大国博弈之间的日本相比,养尊处优的美国社会显然已经缺乏能孕育出类似水准作品的土壤。如果这种水准的作品也能得到雨果奖的认可的话,那这个圈子的精神面貌确实是有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