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极而静,情极而止
每一个缓缓打开的世界观背后都是想象力的暗涌,每一种积蓄到顶峰的情感都为了在浪尖溃散。不是没有好点子,写法却从不炫技。不是没有好故事,节奏却缓慢而悠远。哪怕在最应该渲染情绪的地方,也只是蜻蜓点水、一撩而过。如同一片羽毛拂过心尖,未搔先止,反添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落。
那是一种探索万物本质的炽烈,那是一种接受人类本性的淡然。两极平衡,才构成了这本书无论发生什么都能迎向未来的宁静,宁静之下,是沸腾的精神之海。
这九格巧克力盒,每一块都滋味独特。她可以写惊悚,可以写怪谈,可以写忧愁,可以写浪漫,可以写异星,可以写末世……她不像任何人,她是上田早夕里。她温柔地告诉我世界的美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褪色,生而为人,不是因为背负罪孽,所以要活下来,而是因为背负罪孽,所以能活下来,也残酷地指出,自我意识其实是一种错觉,人类可以共鸣,可以移情,却无法真正共情,甚至常常连试着去理解他人都不肯。
这是九场思想实验,也是九个未来之约。
在《寻梦芦笛》里, “海葵人”走上街道,以歌声麻醉人心,绝大部分人人听闻它们的音乐,都会产生心灵受到涤荡的感觉,只有极少数人会产生排斥,为了不被剥夺意志身体自发转入憎恶模式。响子属于前者,亚纪属于后者。
亚纪说:“我喜欢你的声音。”她说,我想要的是你。
可是响子说:“比起人类,‘海葵人’的歌声更有魅力。”她说,我的耳朵和心,已经完全被‘海葵人’夺走了。
有的人因为爱而不被麻痹,有的人因为爱而被麻痹。
世界的崩塌只在一瞬间。那个瞬间,她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海葵人’。”
那句“再见”也许是响子说的。以“海葵人”的身份。
那句“再见”也许是亚纪说的。以人类的身份。
当有一天,她们在街上重逢。她缓缓地摆动触手,从头部的小嘴奏出天籁之曲,那曾是她最喜欢的声音。而她握着斧柄,刃上是她无数同类的白色血液。那尖厉如金属相切般的悲鸣,究竟是“海葵人”的声音,还是人类自身的声音?
也许斧头会从她手中松脱——
也许斧刃会毫不迟疑地劈进她的身体——
也许她们再也不会相见。
在《眼神》里,神明被以有别于所有怪谈传说的形式诠释,他们来自高纬空间,咒术是他们的科学,就像我们观测其他低等生物,神明观测我们,只在偶尔为了回收数据时主动出手干涉。神明被请下了神坛。哪怕没有神力,人类也有拒绝神灵操控的自由。即使换取这份自由的代价是付出生命。阔别五年,在施展“道切”之术后,她终于握住他伸出的手。他的笑容明媚如春光,掌心的温度却比冬日的河水还冰凉。这是最后一眼,他们彼此对望。
他说:“即使我从这个世界消失,美好的景色也不会消逝。这就是世界的本质。美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褪色。”
他说,望君珍重。
此后哪怕灵祟遍地,她知道,曾经死死盯着脚尖的自己,曾经握着他的手才能前进的自己,即使踽踽独行,也再不会畏惧。
在《功能“十全”的大脑》里,日本即将从列岛变成岛屿,陆地上到处充斥着海蛆,将生物脑与机械脑连接在一起的合成人应运而生。他们的思考能力被设限,坊间流传如果合成人将他人的生物脑移植到自己体内,思想将会接近真正的人类。于是,一个“发了疯”的合成人,遇见一个同样“不正常”的医生。
他说:“帮我做手术。”而他说:“一个不够,至少要移植九个生物脑。”他想:同时思考着完全相反的东西,再从中选择其一,一旦选定便绝不后悔——这就是变成人的证据吗?而他说,人类可以无视伦理,甚至可以杀掉自己最亲密无间的同胞。这就是人之所以是人的基本条件。他还说:“我要你先杀了我。我要通过我的命运,来确认自己的预测是否正确。”
当他最后一次从手术台上醒来,当程序再也不能控制他不让他用枪攻击人类,他终于扣动了扳机。他开车冲出警察的包围,飞速略过的风景中,朝阳正冉冉升起。那是自由的光芒,也是逃亡的伊始。
从《石茧》中,很多人读出了爱,那一颗颗石头就像作家创造的一个个世界,美丽妖冶,动人心魄。只是读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我却无端的生出了一种忧虑,如果每一个石头的食用者,最后都选择了成为石茧,会不会有一天,路上晶石丛生,却再无捡拾之人。梦境越美,越容易使人沉迷。
就像有光的地方一定有影,绝望往往与希望结伴而行。《寻梦芦笛》是一个死亡之约,重逢即是永别;《眼神》是一条赎罪之路,勇敢却又孤独;《功能“十全”的大脑》是一场逃亡之旅,自由却不安宁。
《冰浪》里,三个二在等待明白“喜”为何物的那一天,为了不浪费贵之赠予的礼物。《滑轮之地》里,三村在等待和莉尔一起飞翔的那一天,为了亲眼看到她摘下眼镜,为了亲口为她起人类女孩子那样的姓名。《普特罗斯》里,志雄在等待舍弃理性接受共振的那一天,为了不辜负从普特罗斯身上获得的勇气。
也许直到报废,人类也没有允许三个二除了观测土星之外还可以消耗多余的电力载入人体感觉模拟程序。也许燕鸥没能回归,或是等她归来,地上的高塔之民已不复存在。也许经此一别,志雄再也没有遇到和异种生物思维同步的机会。
每一篇的结尾都是再会。每一篇的结尾也是告别。那是尚未到来的未来,还是未能到来的未来?他们的结局,只有他们自己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