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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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
我对PKD充满敬畏的印象,始于对《尤比克》的读书如嗑药一般的拜读体验。他的作品介于科幻与迷幻之间,勾勒脑回路用涂鸦梦境的方式,斑驳姿影,大块晕染,浓墨重彩,缭乱无踪。
在PKD的年代,人们尚在为首次成功登月而欣喜,于是科幻小说动辄赴往宇宙,在太空写下狂歌,擂起战鼓。太空,成为史诗除了历史之外的第二大舞台,外星人与异族文明拉开更宏大台阶上的战争与神话之帷幕,古希腊的城邦之交成为星际旅行,半人半神的英雄成为航天员和科学家,却一样地、永远地浴血奋战,浴火而歌。
但PKD不一样。他的视角从远方拉回,甚至不沉湎于令人激动的高新技术,而重新回到我们渺小可怜的地球。放在飞车驰骋的年代,却仍娓娓讲着基皮和放射尘的故事,神经错乱,苍凉破败,荒诞不堪。他又与如今二十一世纪那些呼吁环保的视角不同,他着力描写世界的混乱与荒唐,却未曾以悲悯或警醒的语调,而更像是仅仅的绝望和疯狂。
本书从最基本的设定开始,整个世界就充斥着一种将死的氛围:无人居住的大楼、放射尘和鸡头、遥远不可知的火星新世界、被抛弃的家园、伪装成活物的电子生命……留守地球的本来也寥寥无几,这些仅剩的安土重迁者全部的意义却都寄托在一些意义全无的鸡毛蒜皮之上。当人们的价值感萎缩在购买一只真动物,地球亦萎缩成少有人烟的垃圾场,即便赏金猎人这种听起来威风凛凛的职业称号也变得荒唐可笑,终归是自演自导。
或许这就是PKD眼中的终局;他似乎对熵增和热寂的概念情有独钟。人类最终不是死于审判日霎时的火,而是一日一日地被灰烬活埋。
不管你多么勇猛,多么狂傲,最终不过是一抔无法分辨的黄土。
仿生人
当然本书的重点并不是描述末世图景,毕竟本书也并没有讲述一个显式的末世,只不过有大厦将倾之势罢了。本书所探讨的核心是仿生人和人类的界限与关系问题,但在本书的设定中,两者其实还是泾渭分明的。就算特障人也有本能的移情能力,而仿生人则从本质上是冷酷且自私的。人类会爱上仿生人,而仿生人却只具有“利用”的情感。
但话说回来,已经具有自主意识和思想,仅仅缺个移情能力的人类的“劣等”仿制品,真的就只配为人当牛做马么?既然仿生人最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其移情能力的差异还必须要通过技术手段才能测出,日常交流无法看出区别,那么将两者强行进行区分并待遇天壤,实在是不尽合理。但是如果将仿生人提到和人类相提并论的地位,人类作为万物灵长的尊严又在哪里?蕾切尔曾对里克说,不要细想哲学含义,这太可怕了。——与仿生人交媾是什么哲学含义?将人性在机器体内得到亵渎吗?还是高贵灵魂爱上低贱物质的不相匹配和自我作贱呢?
默瑟
书中对仿生人与人类的最大区别的描述让我非常喜欢——“经典的听天由命”。这是理性的抉择,因为仿生人无法把什么东西放在最最最重要的位置上——它没有那种作为本能的求生欲,那种最原始的内驱力和默瑟主义信奉者所感受到的移情共鸣是一样的,是感性而富有生命力的存在。因为渴望生,所以向上攀爬,永不停步。
默瑟就是西西弗,最终的目标并不重要,那份影像的最初来源其实也并不重要。对影像的来源刨根究底是仿生人的行为,人类信仰者们并不在意谜底,他们只是手捧谜面,前赴后继,至死不休。在书的最后,里克成为了默瑟。不知道这是什么实际意义——事实上共鸣箱的原理就玄幻得无比可疑,但那不重要——但是里克确确实实登上了山峰——不知道是实际的还是象征的,那也不重要——并为那些不知是否有意义的任务奉献终生。赏金猎人的工作有意义吗?杀光仿生人,赏金换来的羊也被杀掉,有意义吗?一切都没有意义。还要继续吗?总得活下去——哪怕在即将被基皮淹没的世界上。
这是西西弗的精神,是衰落的地球家园上最后的颂歌,是全人类的阿Q主义,是绝望也是唯一的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是默瑟,每个在颓唐世界里无意义地骄傲着的人类。
PKD的绝望中永远带有希望,他不会掐灭最后的火,哪怕我们都终将被烧成灰。
(或许这是一篇偏题的书评,或许对这本书我本应讨论何为人类的真实。但我读到这本书,脑中只想到末世,PKD式的、熵增的末世,无法挣脱,却仍然要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