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视野下的微雕写作——评赛珍珠《大地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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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诺贝尔文学奖一次开出去年和今年的两个奖,图书界一时鼎沸。读者蜂拥去读多年来高冷依旧的汉德克和近两年小有热度的托卡尔丘克。据说某本诺奖得主的作品一天之内销量就翻了600倍。但我们知道,就像我们遗忘赛珍珠一样,多年以后,我们很大概率也会忘记我们时代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你能立即记得,比如,201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谁?)。 所以回过头来,《大地三部曲》被再版出来,我观念上珍视,那是193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样一个函套三部曲的亮丽外观,承载一段关于土地和人的沉重而有灵性的往事记述——这是我对赛珍珠这部长篇巨作的小小概述,不尽全面,但突出了作品打动我的几个元素:“土地”,“人”,“沉重”,“灵性”。 赛珍珠,Pearl S. Buck,我清晰地记得她的英文名,因为这个奇特的中文名并不全然与英文名对称(多出来的 Buck 为啥没翻译过来,“S”一定对应“赛”?现在看来都是找不准重点的瞎操心)。多年来,我脑海里经常回滚着这个英文名,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像亨伯特发“Lo-li-ta”那样,我反复念“Pearl-es-Buck”。一边念,我一边总是(不加查考地)臆想:她怎么就来了中国,好像还给中国的农民写了一部不得了的叙述作品,然后也可能是凭借着这种马可·波罗式的写作,她以猎奇景观作为有利条件,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中胜出了。 这种刻板的印象伴随我十几年,直到前不久,我真正翻开这部《大地》(“大地三部曲”的第一部)时,才被彻底扭转过来。目前我读完了《大地》,第二部《儿子们》我读了开头第一章:
……但是,他死得可不平静。虽然他在临死前一刻感受到了安慰,但是在他灵魂出壳之际,他那被窒息的躯体狂怒般地跳了起来,四肢猛烈地向四周乱挥,结果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朝上一挥,正好打到了向他倚去的梨花。这一下打得着实不轻,而且正好打在脸上,梨花一边用手捂着脸颊,一边轻声说道:“老爷,这可是您第一次打我啊!” 但是他没有回答她。她向下一看,见到他歪歪斜斜地躺着。在她看他的同时,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便安静了。她一边轻轻地、细心地抚摸他,一边把他的四肢放直,最后平平地把被子给他盖好。
赛珍珠的语言就是这样,轻快、平直、朴素、准确。经过几位资深译者或译家的翻译,从中文我可以判断并没有损失英文原文的气息。她的写作,是雕刻似的,寥寥几笔,俭约传神地勾画出人物的动作或心绪,事件的情境,风景的形貌。
微雕写作:平铺直叙的精妙花朵
对于她这种书写风格,从夏宇的一首诗里,我得到一个命名的灵感。
目眩神摇 意识微雕 东方亮 大雪飘 此处镂金刻玉 彼方淡墨秃笔 如果我存在 也譬如就以字 或以雪 如果我存在 你就是真的 我就是假的 你不爱 而我爱 (《意识微雕》)
有了标题名“大地”“三部曲”那种卷帙浩繁的既视感,我当然以为这是一部视野辽阔、架构庞然、笔力雄浑的大作品;“视野辽阔”是没错(但这部作品的特性远超出这四个字字面表达的意思,容我稍后展开),除去这一点,小说的特性与“架构庞然”“笔力雄浑”全无干系。 赛珍珠使用第三人称,视角平视,半全知叙述,核心角色是王龙这个人,兼及他的妻子、老父,他后来和妻子繁衍出来的子辈孙辈。她的架构微小、视角平视、笔法轻快,显得亲切、诚恳。就以王龙的行动为叙述核心,写这一家人具体的日常生活,在合适的地方插入王龙的心理活动,刻画出一个让人信赖的牢靠的中国农民形象。她没有铺写诸如中国大地的风景、民不聊生的概貌,或城乡景观的差异等等,她一切从人出发,用精心择选的细节、合理的布局(章节篇幅和划分让人舒适)、得宜的推进节奏,编织了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仅就《大地》而论亦成立)。
辽阔视野:现实历史的隐现
所以与夏宇这首诗内容无关而仅是语感和若有所指的语义让我灵机一动,我想到:赛珍珠,从大地上一颗小小人着笔,“微雕”“大地”。但同时,她辽阔的视野远超前人(和许多后人)。在两个层面上,她辽阔:一则,她具有真正辽阔的审视中国农民生活纵横上下的历史眼光,而在这辽阔的基础上,她做出了恰切的文学选择;所以二则,她具有真正辽阔的文学视野,即用最合适的文学方式来呈现对应的题材。 她洞悉了农民的生活本质,所以才能在王龙一个人身上,写透这典型的生活,选取的都是最日常的片段,但一个一个章节的连缀,让人与土地不断确认并加固联结,终于写人就是写大地,直到人死,作为读者我,会一厢情愿地以为大地会因此轻轻动容。当然,虽然一如往年旱涝有时,大地改换着皮面,但深层仍静默不语,埋葬逝者,孕育粮食来喂养生者。一茬一茬,人只不过是活了多年的草木。 在这种微雕之内,赛珍珠未点明任何历史背景,比如像电影式的插帧“19xx年,xx地方”这种笨拙活儿,聪敏如她是绝不会染指的。现实历史缩身在主角王龙个人生活的历史中,大多数时候不见踪影,唯在王龙生活遭逢变故的时候,时代的影子即摇曳起来。
在这座城市里,王龙经常遇到某种新鲜事。他看见过另外一件他不懂的新鲜事。一天,他拉着空车沿一条街找顾客时,看见一个站着的人被一小队武装士兵抓住,当这个人抗拒时,士兵们在他面前挥起了军刀。就在王龙惊异地观望时,另一个人又被抓了起来,然后又有一个人被抓了。他觉得被抓的都是靠双手做工的普通人。他呆呆地注视着,又有一个人被抓,而且这个人就住在离他最近的一个靠墙的棚屋里。 …… “可是,为什么他们抓我的邻居呢?”他跟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次新的战争。”王龙惊愕地问。 老头儿盖好锅盖后回答说:“这些士兵要开到某个地方去打仗,他们需要运输他们的行李辎重,所以就强迫像你这样的苦力去干。可是,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这座城市里,这已经算不上新鲜事了。”
历史就以这样的方式与王龙的生活擦肩而过,乍现并带来一线转机。王龙稍后在战乱中闯入富人家里,和群氓一起抢了钱财,这获得的一些不义之财,开启了他与土地更为深刻的联结。
不成问题的问题:语调与删节
两个需要厘清的问题:一是叙述语调尤其是对话部分的措辞;二是有无删节。 毕竟赛珍珠还是一个西方人,她对于小说语言尤其是人物对话的建构,难免会带着西方人的生疏,所以对话有时不太像是一个百年前的中国农民会在那个情境下说的话,但这也提醒我:这确实是一个西方人写的中国农民题材小说,并饶有趣味地做了一种想象的比对,且并不觉得这种措辞的失当对于阅读有所阻碍。我目前还没看到哪里删节问题。 读了《大地三部曲》,我想我们会深刻地记得赛珍珠:Pearl-es-B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