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力量

我是2015年的冬天第一次去敦煌的。大学的那几年我对独自旅行毫无惧意,冬天是淡季,一个人30块住着一整个青旅六人间。老板为我烧足了电暖器并加了几床被子,十分热情。2017年夏天再去的时候,整条商业街已经满满当当全是人,我路过店里探头问了两句去榆林窟的事,老板语意多有不耐烦,并不记得我。
第一次去莫高窟,是纯粹的游客打卡。但那时候把旅行当正经事,认认真真做了攻略,甚至还抄下一些洞窟的介绍。那一次去莫高窟很是阴差阳错,我碰到一个同车的天津男生,他第二天的飞机就要走。2015年初数字敦煌博物馆已经启用,但全景影片尚未完成制作,每个去莫高窟的游客都必须先买票、再在博物馆观看一部纪录片后才能去洞窟游览。那天我们紧赶慢赶到达的时候,票已经停售,影片也已经开场了。我们两人在博物馆前垂头叹气,当时有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问什么情况,我们解释了一下朋友明天就走的情况,工作人员想了想,就让我们直接进去了。
所以我第一次去莫高窟,其实是没买门票的(请勿学习)。我印象中的那个工作人员也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似乎觉得我们的解释也合理,没有太多其他5A级景区人挤人服务态度差的体验。再后来听说莫高窟的讲解员都是兰大的博士生,也觉得有道理。
莫高窟在我心里就一直是这么一个不远不近、不言不语、但看起来亲切极了的地方。
但从兰州去敦煌其实没那么容易。火车就不说了,2015年兰州向西还未通高铁,绿皮车要坐十几个小时。冬季的飞机倒不贵,两三百块往返,但从市中心去一趟兰州机场也要两个小时。
但还是想去。第一次懵懵懂懂地看,第二次有朋友从上海来,也高高兴兴带她去。两次去都是莫高窟+西线的常规套餐,下一次再去想挑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也想驱车去榆林窟。
这两次游览都和书里写得一样。游客实地洞窟参观的时间和数量都有一些限制,更大的精力也投在数字敦煌的全景高清影片上。影片非常美,球幕影厅的视觉效果及其震撼,主要洞窟都以非常全面的视角记录了全部细节。我很理解书里讲到的一开始推行数字敦煌时莫高窟景区遭受的阻力:游客不甘于仅仅看影片,觉得千里迢迢来了却只看了“假的”。研究院的管理人员能排众议,在旅游飞速发展的这几年拒绝经济收入的诱惑而思考有机控制客流量的方案,是非常难得的。
这本书读下来,像是和旧友谈天,熟悉之处有击缶而歌的共鸣感,当时没太留心、而书里提到的细节,则有恍然大悟的通畅。
这本书是自传、又不像自传。我认为回忆录对于读者的最大功效并不是按图索骥,去寻得成功人士的掘金之道,而更像是从细微处感受他们做出决定时的心境和态度。很多人的身份有多重标签,Michelle Obama的《Becoming》,既是黑人女性在美国社会的成长之路,也是第一夫人对政治的思考,她也是女儿、妻子、母亲。但《我心归处是敦煌》这本书,则是60%的“关于敦煌的一切“,两成是关于敦煌的其他人,最后两成才是樊锦诗自己。
前八成有些地方读起来枯燥,当然也有些政府公文条条框框的意味,但放下成见就会觉得看到这些规定之后凝结许多人心血的努力。敦煌同样是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沙,culture rev的恶果,封建时代文物被窃取被破坏的惨状,唯经济论带来的阵痛……一切的一切都映在这片沙漠的重心。樊锦诗许多地方的叙述能感受到她带着克制的愤怒,关于父亲的非正常死亡,关于恩师挚友的妻离子散,关于一个地域研究滞后十年的荒废。但这些情感都被拉长而听起来云淡风轻,大约时间和情感放在大漠的中心都变得苍白、简单、白描化了。
这对于成长在经济发展最快时代的我而言当然很难想象。书里说过一句,考古和文物抢救都是真切用时间堆出来的工作。比如有些洞窟因为时间久了,风化、盐碱化,壁画就有脱落的危险,那么就需要工作人员首先研究出补救的方法(是否填充墙壁,用什么物质填充,如何填充等等),再一厘米一厘米地去填充,直到一整个洞窟的修复工作完成。
对于如今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五分钟以上的我来讲,这些需要耗时数年、数十年的重复性工作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折磨,但太多前仆后继的莫高窟人就这样度过了一半人生。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只能被一带而过,但他们才是真正“匠人精神”的践行者。(我本科毕业的时候,校长演讲的主题就是匠人精神——我一直很难理解,毕竟做个PPT多看两遍少打错字算什么匠人精神)
同样的,樊锦诗和她丈夫的感情所经历的坎坷,也是文字一笔带过,但细细想来却要注入太多的信任和单纯。樊锦诗和丈夫相识于北大,后来恋爱,毕业后樊调入敦煌,彭去武大工作。本来以为樊锦诗在敦煌工作只是两三年的事,没想到各种原因使得夫妻重聚变得困难重重。我记得很清楚樊去敦煌前和老彭讲了一句“等我”,这对我来说需要惊人的信任和爱来做下这样的承诺,但对于他们来说,好像就是这样决定了。
再后来,老彭放弃在武大考古系的事业远赴敦煌,并重新专注于对敦煌北窟的研究上。两人一直在敦煌生活,直到2017年老彭去世。我读到这一段时心里的感情和有时仰望星空或者注视海洋的心情相仿,觉得自己渺小极了,自己被困住的“复杂”情感在真正伟大的承诺里显得不值一提。
我也对应该追求怎样的事业、怎样的人生产生了更多思考。当然,这种思考在不读书时往往只能勉强分成两种,一是迫于现状如何做出现实的选择(H1B抽不抽得到啦,异地了要不要立刻分手啦),另一种可能稍微宽裕一点,在有一些选择余地的情况下可以考虑一些更长期的事情,比如什么职位和平台更能锻炼自己最终职业目标所需要的特质,比如国内笃信的那一套“一切事业都要从基层做起”在很多场合都是放屁,很多工作完全就是浪费时间等等。
但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我产生了第三种思考。正如书里写的那样,樊锦诗坚守敦煌一生的决定也并非她本人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力,更多时候是时代洪流推她至此,加上家庭的支持等等。如果我真正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领域,我是否能迅速辨别出这一境况值得追求,并能放弃一些条件去全心全意专注于此?
没有答案,这本书也没有给出答案,但它所描述的力量和纯粹令人向往,也令人脱离惯性中的生活审视自己。
我很喜欢的一个编剧说过,We write to taste life twice. 阅读的力量弱一些,但它所开启的灿烂的精神世界则为人提供不可估量的支撑与思考的火花。这本书因此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