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灵魂

朋友的朋友,女子,说她预备在三十岁的时候生一个孩子,然后,该去流浪便去流浪,该去死,便死。什么叫“该”,什么叫“不该”。大多数人,不是死得太早,就是死得太迟。尼采说的。 ——死这个问题跟活一样难缠,可偏偏有人爱钻,古今中外的老灵魂们,概莫能外。 看《古都》看得有点儿中毒——不是川端康成的《古都》,是朱天心的——开始时我指着书前的彩页告诉父亲,这个漂亮女人是朱天文的妹妹;如今她已经不是某某某的妹妹,而是朱天心。朱天心是萌芽于眷村的台湾土产,与她姊姊一样,甫一出生就是老的。老,是早慧女子的通病,眸子里,急急地蓄满看透。于是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于是朱天心说,“我是只打算活到三十岁”。死亡之危机分明而克制地四伏着,能不能意识到它,往往与年纪无关。 某个意象在脑子里盘桓不去:死亡有如猛兽,三不五时地跳出来,贴着身狠狠地嗅你,而后依它的饥饿程度决定吃不吃你。于是《预知死亡纪事》里,某人的妻于深夜猛醒,急急伸手去试,突然没了鼾声的丈夫是否还有鼻息;小学生于每个课间,在门廊上眺望自家的房子,看它可会突然失火……于是《拉曼查志士》里性别模糊的“我”,为防猝死的尴尬与不明,理顺着皮夹里该放抑或不该放的证照与垃圾,甚至,像那些个随时准备与旧情人发生性关系的已婚妇人一样,开始挑选内裤的颜色与质地,这种种,切不可破旧,切不可姜黄。倘若有一天,我因了心肌梗塞而倒在路边,途经的,慌慌揽住子女的母亲,可会当我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又或者,我最终会成为一具无名死尸,与一众陌生人挤在暧昧的太平间里,慢慢氧化。 真正的老灵魂并不怕死,看透了,还怕什么;连死都不怕,活着可还有悬念?老灵魂解构死,甚至预言死,天人一般置身事外,却又耐不住悲伤,替世人流泪。杞人忧天可是因了怕死?不,是胸怀天下。这就如同,刻舟求剑的坐井观天的守株待兔的掩耳盗铃的,不是愚人不是蛤蟆不是懒汉不是鸵鸟,而是形形色色的,信奉形而上的,哲人。老灵魂呱呱落地,哭得极躁动、极凶狠,每一声都是怨怼:怎么又来到这世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的倒不是肉味铜臭女人香,而是苍生的仓皇与恐惧。 老灵魂绝对绝对绝对悲天悯人,每见到被烧死被淹死被压迫死的野鬼孤魂,便忍不住追究:坟呢?你的坟呢?唔,原来你焚化于烟花女子的床、溺毙于上司女儿的浴缸、肝脑涂地于接送私生儿子的路上;妻再嫁,儿外姓,没有人记得你了。老灵魂不替人悔,只替人憎。人人都光着屁股干干净净地来,走得却邋遢,总是,一身脏兮兮的风霜与尘土。美人,玛丽莲·梦露,死于不洁;才人,尼科洛·帕格尼尼,死于不逊;能人,随便谁……死于不屑。还有,种种的妖人,死于不群。 朱天心说老灵魂是那些历经几世轮回、但不知怎么忘了喝中国的孟婆汤、或漏了被犹太法典中的天使摸摸头、或希腊神话中的Lete忘川对之不发生效用的灵魂们……他们对死亡知之甚详。安然过三十的她,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