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恋情世界

本文是自己对三岛文学世界中“恋爱”这一主题的阶段性总结。自己既不是文学生也不是艺术生,没有任何专业知识,只能用自己浅薄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如有错误和不认同之处希望大家批评指正。
“恋”与“爱”不同。“爱”似乎是一种较为宽泛的情感,它的模式可能是A对B或A对B,C,D...但“恋”则专一的多,它基本是一对一的,带有私人性、专一性,纯度极高且不可遭外力入侵的。这个世界上“爱”成功很容易,但“恋”想要成功则极难。
我认为三岛的文学、戏剧当中所有的爱情故事,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恋情,或许在三岛的世界观中恋与爱本就应该是同样的东西吧。
本剧集中的《绫鼓》、《卒塔婆》、《葵上》、《班女》、《道成寺》,小说中的《潮骚》、《春雪》莫不是如此,为什么三岛如此在意“恋”这个主题呢?
引:“日本的男性文化几乎全假外求,另外也有不知外来文化为何物的日本男性,就像更早的《古事记》时代中的男人们,以原始得纯朴方式,单纯的凭借官能过活,对感情全无概念。在男性发现感情之前,是女性先发掘了它,而后男性宁可自囚于外来文化所引进的各种概念之中,与发掘自己的情感相比,男性更愿意从理论概念中汲取乐趣。男性益加背离情感之后,便更进一步企图用各种哲学与宗教的概念去扼杀情感”。――三岛由纪夫著《文章读本》中“男性文字与女性文字”一节。
这番话是三岛长期阅读古典日本文学中总结出来的,可以看出三岛对自己民族做过非常细致的思考。在日本历史上真正能够男女青年自由恋爱的时代只在平安王朝这短暂的一瞬间,也是和族情感高速发展的第一个时期。有趣的是这个时期的日本作家几乎都是女性作家,日本女性率先把握了情感世界,而日本男性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为了在女性面前不自卑起来,便开始拼命压制女性,用诸如武士道、男子气概等等,但是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日本男性对女性的认识与审美长时间停留在官能享乐上,与之相应日本的男性文化越发冷血。这点上纵观日本民族在平安王朝之后直至今天日本社会男性与女性的关系就可看出来,日本女性变得越来越卑微,而日本男性则越来越冷血无情。
体现在日本男性作家身上便是所书写的文学作品中所有感情的描写绝大多数都是女性人物,这个隐秘的传统直到日本战后都鲜明的存在,这绝非偶然,而是日本男性从来都不知道男性的情感世界是什么,即便书写男性充其量也就是会移动的战士,轮着武士刀砍人的主,对女性则基本个个陶醉于女性的肉体享受之中。
那么是否日本男性对女性一直没有精神上的爱呢?答案是否定的。
引:“就日本而言,从极端意义上说,所谓对于国家的爱其实是没有的,对于女性的精神之爱也是没有的。在日本人的原本的精神构造里,厄洛斯(始于肉欲,渐次脱离肉欲将情爱推向理想深渊)与阿加比(纯爱、圣爱)是一直线牵搭在一起的。如果对女性或对年轻男子的爱,倔强于纯一无暇的情愫之时,其精神质素与臣民对于主君的忠诚没有什么差别。像这种厄洛斯与阿加比全无隔离的爱情观念,在幕府时代后期又称作“恋阙之情”,是以对天皇崇拜的情愫为基础的。...中略...我相信日本人是从官能的诚实本意出发,向着舍命也必成就的理想精神,一直线,隔无可隔的递接着的。”――三岛由纪夫著《叶隐入门》
这里三岛提出一个认识,天皇始于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在人间的确证,其意义不同与我国的皇帝。天皇更接近一种“人格神”,连同“万世一系”的神话共同支配着和族的精神世界与生活模式,这种未曾斩断的神话无论真假都实实在在的影响了日本人的心灵,天皇在日本人心中是超然的存在,代表美、崇高、正确、正义等一切高于现世的价值,万世一系不可撼动,日本人所有精神上的爱通通以此为基础发展而来,日本人的精神之爱是一定以死亡为结局至死不渝的向理想之境奔跑的。
可以说这样的模式是标准的政教分离模式。这个模式直到明治维新的大政奉还之后发生了改变,天皇集精神标志与政权于一身,在明治时代确实最大限度发挥了效力,使日本迅速走上列强行列,殊不知这样的做法给整个日本文明埋下了祸根。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天皇在二战中以“民族之父”的身份对和族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压榨到达极限,以“神”的名义发动战争,并犯下滔天罪行,之后又在战后推卸责任,自己降格为人,导致神道教中“人格神”的形象与意义崩塌,致使和族的内在价值与精神世界的纽带发生断裂,心灵中存在无法得到救赎得罪恶,再也无法获得重塑灵魂的爱。
在两颗原子弹爆炸的废墟之上只能诞生一群天生的享乐主义者;一群内心空洞的自甘堕落之人;一群只能用刺激缓解内心的痛苦的瘾君子;一群逐渐落入民族虚无主义的渺小“蚂蚁。 这样的人既不会思考过去,也不会珍惜现在,更不会畅想未来。他们内心没有爱与希望,只知道及时行乐,鸵鸟政策,混一天算一天,在堕落之中只能用更深的堕落麻痹自己,最终彻底归于平庸与虚无。
或许三岛是认识到这点吧(不管三岛所想是否正确),三岛才拼命构建“文化天皇观”,“否定现世的天皇,肯定应然的天皇”;才悲愤的说出“天皇怎能降格为人”,最终在切腹之前明知无望仍要喊出那句“天皇陛下万岁”。“天皇是神,天皇必须是神”,这话与《金阁寺》中的“金阁为什么是美的,因为你必须美”不是如出一辙么?三岛在战败之时学会了否定现世,学会认可自己的内心。
扭转天皇观的本质是要扭转日本人价值取向,将从外界获得价值与认可转回自我的心灵之中,重新接纳自己,相信自我的力量,相信自己心中的爱,而这其实就是自爱。
《绫鼓》中的岩吉与华子、《卒塔婆小町》中的诗人与小野小町、《班女》中的花子无不是如此。虽然故事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不同,但其中的内核是高度一致的――“爱情应当且必须以它自身为目标”,自爱者才用有爱与被爱的资格,凡事从他人吸取爱的人,其爱情只会变得越发易碎、卑微。“爱”理应是催人向上的力量,而绝不是向下,同理,天皇理应不是坐在皇位上发号政令的人,而应该是心中理想的“人格神”。我认为这份感悟在三岛写《春雪》中“骷髅与水”这则故事里以暗喻的方式展示的淋漓尽致,其最终的结论“心生则万法皆生,心灭则与枯骨无异”更是点名这个故事在《春雪》中的用意。
作为三岛的读者我一直想这是三岛在战前就明白的,还是战后才出现的想法?根据三岛逃过兵役来看他或许是前者吧…只是无论是哪种情况,如果是前者,那三岛毫无疑问是天才;如果是后者,那证明三岛是真正对民族文化做出深入思考的伟大作家。
在三岛的文学世界中,恋爱的模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再是爱者与被爱者,而是自爱者与自爱者的关系,恋爱变成了寻找对自我所爱相一致的人,在心灵的追求上相通的人。这样的恋爱无疑是艰难且少见的,但正如我在文章开篇处所说的那样,或许这才是三岛心中的真正爱情。
引:“如今的爱情失去了品格要素,深藏于心的沉挚愈少愈好之际,我们便失去了情爱更为广大的美丽,失去了逾越阻隔的勇气,失去了变革那些旧社会道德的革命般的激情,失去了情爱可以涵盖我们普遍人生的意义。且同时,我们也失去了获得真爱的狂喜,失去了痛失真爱的忧伤。人类感情中那遥不可测的最深最广处,我们亦再无从得知。我们不再描摹想象并礼赞我们情爱的对象,而我们情爱的对象便也无线低沉下去,低到尘埃里。”――《叶隐入门》 三岛由纪夫 著
在人生的最终作《丰饶之海》首卷《春雪》中,三岛更是以一幅全景画的方式展现了自己对于恋情的全部理解,并由主人翁松枝清显内心对聪子的恋与美的认识逐渐上升至天皇神格化的爱,最终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命运式的爱,一次不可能的爱,一次禁忌之恋。这份爱所确立的东西不是只有悲剧后的哀伤,而是《丰饶之海》全四卷情感价值的基石,是一切美的种子,是奇迹与神话。这份神话被一个名为本多繁邦的男人看在眼中由此开启他的人生故事,当然这是后话了。
引:“尽管他们的爱是他们的死因,但是,用不了多久,人们会想起他们死的命运,仿佛是他们的爱的原因,即使这样想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正是这种命运式的爱,才成为人类社会、国家和民族相互爱的母胎,成为相互爱的象征,为了意识到这种博爱的太空,无论如何也需要殉情者那犹如美丽泉水般的爱。”――《残酷之美》 三岛由纪夫 著 中 殉情论 一节
综上所述,是自己对三岛文学城堡中“恋”这一主题的的阶段性总结与认识。这一主题的在我看来其地位是觉绝不亚于、甚至高于三岛文学中另一大主题“武”的思想的。后期三岛对“恋”这一主题的得探索更加深入,引入惠心僧都的《往生要集》并融入大成佛法中的“轮回转世”之说补完日本神道教的“一灵四魂”之说。同时,不能忽视西方文学、戏剧、哲学是三岛的影响,这些具体的影响现在自己尚未有能力说清,只能秉持着对三岛文章的热爱,继续阅读下去,思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