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劳儿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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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劳儿之劫》 读《劳儿之劫》,你不能只把它看做是一个文本。它是现实,或者比现实还要真实,读杜拉斯的书的时候,你总会不由自主的去投影,影射一些现实中的感觉。甚至她语言的节奏也控制我们,慢镜头,聚焦,从阅读时间她也努力渗透出现实感来。 一个礼拜前我确定了这篇假期论文(我喜欢这样叫我的这篇文章)的范围。我记得当时手边有一本《情人》,于是我想,写写杜拉斯吧。我不知道是怎样下决定的,当时对杜拉斯不了解,一点都不。脑子里有印象的,只有一本广为流传的《情人》,那个十五岁半的白人姑娘和长长的黑色轿车里的中国男人的故事。 我当时的目的是想从杜拉斯文章里的女主角看杜拉斯本人。于是我把她的书都买来一本本的看。十几本书放在桌上,叠的好像砖头一样,却一直没有想过要看她的传,只是单纯的想找找所有书里的杜拉斯。慢慢的看完五本,却越看越觉得艰难。尽管杜拉斯的女主角都相像,尽管作者本身也并不把自己的许多文章当成小说,可是从虚构的人物里,我落不了脚,每一步都走的战战兢兢,好象是她又仿佛不是的滋味让人没有信心做下去,惟恐我写下的和传记里的她不符。而我又是不愿看传记的,因为那样就失去了我找杜拉斯的意义,直接把自己和杜拉斯框死了,毕竟她已经是历史,是永恒,是一个有据可查的名人。她不是神话人物,不容我瞎猜。 一天,两天,我忐忑不安的继续读着,持续着不安的心境,直到我找到劳儿。我欣喜,因为我终于又有了可以深究的人物——劳儿,一个伴随杜拉斯所有文章的角色,一个随着杜拉斯呼吸的角色,或许她在不同的书里有不同的名字,但是欲望的不可抑制、痛苦的不可言说、疯狂的若隐若现缠绕在每一个主角身上,我看的出,她们分明都是劳儿。 或者说,他们里面都深深埋着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影子。 我试着去了解她,劳儿,可是她却不停的逃避。她一刻不停的想要远离试图去靠近她,猜测她,理解她的人。 逃避全部的人。无论是未婚夫、丈夫、情人、家人还是局外人,亦或读者,甚至杜拉斯本人——让劳儿成为永恒的女人。 “总有一部分与你远离,与现在远离。远离到哪里呢?”“那儿。心有所系。大概是要到来的。”① 她从杜拉斯手中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她飘在外面。我们不能把她抓在手里,我们不能宣称我们竟然读懂了劳儿。文中有太多的问号,杜拉斯也不能确定。 杜拉斯本来也就没有让她回去的欲望。 “一切都应该不清不楚。”②这是背离传统叙事轨道和心理上的常规的。 就好象男人可以成为劳儿生命中的过客而不能拥有她。 她用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空茫和安详来转移我们,让我们自顾自的撞的晕头转向,却全然没有感觉到正是这种疯子式的懒洋洋的温柔勾引我们。让我们随着她的脚步,跟着她。有时候我们甚至以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阿里阿德涅的线,自以为已经懂得如何走出这个心理的情感的迷宫,却每每在拐角随着劳儿的漫无目的的转弯而偏离原来的方向。 也许,不带任何目的可以让我们走的更长一点。或许这是一个只有过程没有结局,没有出口的迷宫。或者不是这样的。有谁知道呢?“她像水一样从你手中滑落”但是“你从她身上抓住那一点点东西也是值得做一番努力的。”③ 然而上面的这种说法太不确定,我们也许从另一个角度看,可以这样分析劳儿。 让我们假设她是一个偷窥狂,从这个角度试着看这个故事。 曾经的劳拉•瓦莱里•施泰因,是个开朗活泼风趣的女孩子,尽管她总是有一部分与你远离。可是,她会跳着在操场上说,来啊,跳舞啊,来啊。窥探的那部分,正处于萌发阶段,不正常仅仅表现在远离上。 遇见麦克•理查逊的时候,埋藏在劳拉身子里的不安开始涌动,她为他疯狂,但不是常人以为的,爱的疯狂。 她看见他的眼睛,为他不断追逐女人的眼神疯狂。 在人人都以为劳拉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归宿的时候,塔佳娜,这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她却感觉到了劳拉的病态,面对这样潜意识里不想结合的一对的结合,她是疑惑的动摇的。塔佳娜想的没有错,当麦克•理查逊遇见了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时,当他们两个走到一起,或者说在劳拉的默许承认,也许她一开始要得就是这个结果,在这样的怂恿下走到一起时,劳拉变了,或者说,本性显露出来了。 她安详的看着自己的未婚夫走向另一个女人。她向他们微笑,她注视他们的行为。她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去看,或者说,去偷窥。所以她的一直盯着这一对,直到黎明到来,他们离开。人群中有谴责,也有对劳拉的安慰。她却匆忙的逃避人群的关切和抱怨,分秒必争的关注这对由她挑起也因她的怂恿而成功的走在一起的男女。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她晕倒了。 也许这样便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一直说“时间还早”,她甚至不能理解自己在干什么,但是潜意识里她其实是不想让他们离去。他们的离去让她的偷窥没有目标。也许,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会抱怨自己在一直等待,并且已经等待的疲惫不堪,可以解释为什么任何消遣都不能让她有兴趣。 因为,她有兴趣的是偷窥,而目标不见了。 后来她怎么安静下来了?她找到了另一种方法。想象,靠幻想生活。 她生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 “她的世界里从此有一个一成不变的任务;麦克•理查逊,每天下午,都开始为不是劳儿的另一个女人脱衣服,当另一个女人洁白的乳房在黑色的紧身衣下出现的时候,他待在那里;头晕目眩,像对脱光衣服、他的唯一任务感到疲倦的上帝一样,劳儿徒劳地等待他再次开始,从另一个虚弱的身体中她发出叫喊,她徒劳地等待,她徒劳地叫喊。”④ 终于她结婚了,离开沙塔拉,在U桥镇生活。但她还是让自己沉浸在幻想中,埋葬自己在幻想中。表面上她一丝不苟,有秩序的维持家庭生活。然而呢?每天总有一个时间,属于她和她不停的幻想着的同一幅画面。十年,平静而没有突破的幻想。直到有一天,她随着升迁的丈夫再一次回到沙塔拉。 又一场越轨的爱情是一个释放劳儿感情的契机,她终于可以不用靠想象支撑她的虚弱的身体,她的生活有了新鲜的血液,因为又一次偷窥即将成行。或许因为敏锐,或许因为经验,劳儿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男人,从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和麦克•理查逊,她的那个众所周知的落跑未婚夫并不相象。那么是什么东西让劳儿选中他呢?眼神,那种惯于追逐女人的眼神,他的眼神告诉劳儿,这个男人绝对不会让她失望。 跟踪男人,小心翼翼的避开怀疑的视线。家人,城里人善意的误解给了她太自由的空间让她尽情的去偷窥。终于,她等来这个男人的情人,塔佳娜。 她静静的躺在黑麦田里,甚至没有经过思考就躺在那里,是潜意识,她以为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不是吗。然而实际上,她躲在那里窥视一场道德伦理范围之外的性爱。 较之前一次偷窥更甚,她还想进入他们的生活。她甚至拜访了塔佳娜,以最好的女友的名义,用一张不存在的照片做幌子。她甚至不能自圆其说,她失去了往日的秩序和从容,为了偷窥。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停的偷窥。 她在偷窥中找到刺激。她把自己当成那些花心萝卜的女人。她想象她自己是他们的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表面上,她心静如水,沉寂,好似一个睡美人。内心,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地方,她的疯狂的欲望在叫嚣,控制她的行为。 我突然想起弗洛依德对于歇斯底里的引发下的两点论断: 一. 被压抑的正常性活动; 二. 潜意识的性变态活动 ⑤ 劳儿自己显然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结论的。所以自我对于事实的压抑使得她还有健忘症。 这是我的一点解释。这是众多劳儿中的一个。我不是心理医生,我甚至不能拜访她做一次采访。她是虚拟世界里的人。而她竟然都不是由杜拉斯直接描述的。雅克,杜拉斯虚拟出来的叙述者和猜测者,他又为我们虚拟出另一个劳儿。 虚拟世界的虚拟加想象,杜拉斯的虚拟加想象,再混合我们的。劳儿的范围太大。我只能是瞎子摸象,摸到哪里就是哪里。 潜意识,是杜拉斯这本书里面不可忽略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她直接潜伏在潜意识里。 谈谈劳儿的原型似乎能让我们更好的去理解她。 读杜拉斯的作品我们总是能找到人物背后的人物。两个三个四个这个世界的人在杜拉斯手中结合,拼接起来。她甚至让他们在她自己的脑子里、手稿里斗争,在让强有力的性格张扬的同时瘦小羸弱的性格也在蔓延生长。终于一个有血有肉,经得起心理学分析的人物出现在杜拉斯的世界里。鲜活,有情感,我们也许还能幸运的从中发现这个虚构人物的童年的创伤给故事带来的影响。 那么劳儿背后的人是谁? “她是一个疯子。”⑥ 在心理诊所里看见的一个美丽、迷茫、远离人群,一个人呆坐在一边的女人。毫无疑问,杜拉斯被这个看上去端庄娴静的女人吸引。她和她讲话,轻轻地,慢慢地听她讲述她的经历。她的言语也许支离破碎,但却使杜拉斯陷在其中。她甚至带这个女人回家来让自己更加贴近她。安静时,她看上去普普通通,和一般人没有区别。但是杜拉斯却知道她想要欢娱的疯狂的欲望,焦灼而痛苦,强烈情绪的波动的一面。 她的生活与现在远离。或在事情发生之前,或在它的后面。‘“这当然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但她真的是活在这个世界之外。’⑦在这一点上,劳儿和这个女人一样。杜拉斯借用了这一点,构造她的劳儿。 玛格利特和这个女人聊了两天,然后他们不再联系。这个女人给玛格利特一个劳儿的感觉,玛格利特把这个感觉丰满起来。加入许许多多感情、心理上的微妙变化。其中不乏玛格利特自己的。玛格利特潜藏在文中,她牺牲自己去感受。酒精,她用酒精刺激自己。试图在清醒的边缘找到能够描述这种感觉的词语。不清不醒,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然而,她最终还是通过劳儿来表示自己对某个词汇的缺失的绝望。“她在寻找唯一一个词上面临的困难似乎是无法逾越的”。生活在“因为缺少一个词而无以言状的唯一的大悲大喜”之中。她继续寻找这个词,她相信这个词可能存在:“这会是一个缺词,一个空词,在这个词中间掘了一个窟窿,在这个窟窿中所有其他的词会被埋葬。也许不会说出它来,但却可以使它充满声响。这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锣也许可以留住那些要离开的词,使它们相信不可能的事情,把所有其他的不是它的词震聋,一次性的为它们、将来和此时命名。 “可是无名的痛苦又怎样可以言说呢?”⑧语言和言语,languag and speech。语言中没有玛格利特需要的言语。 焦灼、撩心、无法抑制的急促呼吸,却正是这种感觉从心里翻出来,让人体会劳儿心里的缺失、残破、欲望。亦或是三者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要从感觉上乃至行动上的共鸣来理解,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不知所措。 劳儿曾经有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她用劳动压迫自己。麻痹。不停,不得停,为了不想。她家一丝不苟的陈设,花园,孩子给了她逃避的场所。让自己与自己有一段距离,在回到沙塔拉,在家里没有保姆,在看见那对热吻的情侣或者那个男人的眼神之前,她让自己生活在自我旁边。顺从、温柔、准时有秩序,但是平淡、沉静有如睡美人一般死寂。那是仅有幻想的情感低潮。 然而写下并倾力去感受接近这种绝望的杜拉斯不能躲避。明明心疼的要命,却要忍痛把这样的痛苦表达出来。用从黑夜里感受到的孤独和不能抑制的激动混合出惊人的火花。心血的结晶。 好的作家往往用血写作。他们太敏感,太骄傲,太孤独,但正是这种与众不同造就了玛格利特的精确的笔触。 我想起一句话。 “像是创造之主,滞留在自己的手稿里面,后面高悬其上或紧贴其面,无形精致,位于存在之外的修剪着指甲。”⑨ 杜拉斯的文章给我这样的感觉。 ①《劳儿之劫》P5,上海译文 ② 与让-路易•巴罗的对谈 ③《劳儿之劫》P5,上海译文 ④《劳儿之劫》P41,上海译文 ⑤《少女杜拉的故事》弗洛依德 ⑥ 与让-路易•巴罗的对谈 ⑦ 与让-路易•巴罗的对谈 ⑧《劳儿之劫》上海译文 ⑨ James Joyce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New York Viking, 1964) P215 参考书目: 《劳儿之劫》玛格丽特•杜拉斯 著 王东亮 译 《副领事》玛格丽特•杜拉斯 著 许学智 王殿忠 译 《爱》玛格丽特•杜拉斯 著 王东亮 译 《少女杜拉的故事》弗洛依德 著 《悠游小说林》安倍托•艾柯 著 《杜拉斯传》劳拉•阿德莱尔 著 《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特伦斯•霍克斯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