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屋子

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里,描述了一个逝去的,或许是记忆中的,抑或根本就是未曾有过的家的景象: 一间梦一样的屋子,一间真正的精神之屋,停滞的气氛略微染上粉红和蓝色。 灵魂沐浴在懒惰之中,遗憾和欲望为它蒙上香气。——这是某种昏暗的、发蓝的、玫瑰色的东西;瞌睡中一种给人快感的梦。 家具的形状都拉长、弯曲、疲惫了。家具一副做梦的样子;好像植物和矿物一样,被赋予一种梦游的生命。织物也在以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像花,像天空,像将落的太阳。 墙上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艺术装饰。对于纯洁的梦和未经分析的印象来说,确定的艺术,实在的艺术,都是一种亵渎。这里一切都具有和谐之足够的明和美妙的暗。 这是书中一篇叫《双重屋子》里的一段文字,在逐字逐句往下读的时候,我感觉真的想是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间屋子,看到了波德莱尔在以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像花朵、像天空、像夕阳的织物,空气中飘荡着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极细微的芳香,掺杂着轻度的湿润,浅睡的思绪在一种温室的感觉之中荡漾。也看到了肮脏丑陋的屋子里,蠢笨、缺觚的家具上盖满尘土,满是唾沫痕迹的壁炉里没有火光,模糊昏暗的窗玻璃上满是被雨水犁出的条条沟壑…… 一切就这样经历着,那既是波德莱尔的屋子,似乎也是我的屋子。在屋子里,我听他描绘着幸福:“幸福啊!我们通常所说的生活,即便在它最幸福的扩展中,也和我现在所知道的这种至高无上的生活毫无共通之处,我一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一秒钟地体味着它”; 同时,也听他讲述着恐惧:“时间又称王了:和这丑恶的老头子一起来的还有他那魔鬼般的随从:回忆、悔恨、痉挛、害怕、焦虑、噩梦、愤怒和神经官能症。”最终,因为痛苦和忧伤波德莱尔也没能留存住散发着幸福芬芳的家:“门上响起了可怕、沉重的声音,好像在噩梦中……于是一个幽灵进来了。” 波德莱尔的细语和呼喊,让我看到了屋子既充满了爱抚的幸福,也弥散着背叛的恐惧。于是,我问我的心灵,爱既是屋子不可缺的要素,那恐惧又是什么呢?顿时,我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我总是希望我居住过的屋子,是一个可隔离、屏避这个世界喧哗和骚动的地方,是一个可以令身心如婴儿般安心沉睡滑入梦境的摇篮,而那个露着甜美笑容、酣然熟睡的婴儿怀抱中可爱的玩具小灰熊,应该就是我那永不安份的心灵。 我的屋子与我的身体和心灵,似乎就是一种维持着双生姊妹般的相亲相离、一层层彼此互相裹覆的连锁关系。在屋子里虽然也曾发生过灿如夏花的爱情,但是大半的日子还是纠结着孤独的恐惧。而我就以像毒一样读的方式,激烈焚烧思想释放火光,来驱赶内心孤独的寒冷,掩饰恐惧的真实存在,独自慢慢咀嚼着生活,让心灵如沙漏般一粒粒滑落并积淀到生命的最底层,甚至允许迁栖到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就像波德莱尔曾在《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里“我”对“心灵”说的那样: 我觉得我总是在我不在的地方才好,这个搬家的问题,我不断地和我的心灵讨论着。 “告诉我,我的心灵,已经冷了的可怜的心灵……” 一言不发。——我的心灵死了吗? “难道你已经麻木到这种程度,只想在自己的痛苦中取乐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逃往与死亡相类的地方吧。我来负责这次旅行,可怜的心灵!准备去多尔纽的行李吧。要不就再远点儿,到波罗的海的最远的地方去;可能的话,再离生活远一点儿,到极地去住吧。那儿阳光只是斜扫过大地,白天黑夜的缓慢交替取消了变化,增加了单调,这虚无的一半。在那儿,我们可以长时间地沐浴在黑暗之中,为了解闷,极地的晨曦还会给我们送来玫瑰色的花束,仿佛地狱里的焰火的反射!” 波德莱尔的心灵,在他的身体这样屡屡恳请下,最后终于开口了:“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